春樹:愛情不會拯救一個人,只有理想會
采訪、撰文:唐小松
春樹作品年表
長篇小說《北京娃娃》(2002.5)、
長篇小說《長達半天的歡樂》(2002.10)、
散文集《抬頭望見北斗星》(2004.7)、
主編《80后詩選》、
詩集《激情萬丈》(2005.1)、
長篇小說《2條命》(2005.8)、
寫真集《她叫春樹》(2006.3)、
長篇小說《紅孩子》(2007.1)、
長篇小說《光年之美國夢》(2010.6)、
主編《繆斯超市》(2011.9)。
春樹1983年出生,今年29歲。離她19歲出版《北京娃娃》,在國內(nèi)外引起巨大轟動從而被視為“80后”的代表人物,正好過去了整整十年。
2004年3月,在她成為《時代周刊》(亞洲版)封面人物之后,我曾采訪過她一次。近八年未見,想了解她作為一個少年作家這幾年的變化與成長。
春樹說《北京娃娃》這部小說“其實通過寫一個人的青春來描繪了一整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小說里女主人公的筆名就叫春樹,故事也非常接近于春樹的真實經(jīng)歷,還在讀中學(xué)的女主人公通過搖滾樂和文學(xué)建立起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在詩江湖之類的詩歌論壇和各大搖滾演出現(xiàn)場來辨識和結(jié)交愛人和朋友,強調(diào)自己的“朋克”身份,信奉薩特的存在主義。
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來說,如此強大的精神世界伴之而來的,還有一觸即發(fā)的、異常激烈的愛情沖動和情欲關(guān)系,那些圈子里普遍的純粹、理想主義、脆弱、貧窮和不負(fù)責(zé)任,讓這些關(guān)系顯得異常美好又普遍短暫。
精神世界與情欲困境的不被理解,導(dǎo)致了女主人公與上一代人的激烈沖突,女主人公天生的敏感性格則將這些沖突推到極致,故事最終,春樹高二便從職高退學(xué),并意外地引發(fā)了一場家庭火災(zāi),把自己出生的家燒了個一干二凈。
“殘酷青春”因此書而被命名。
近八年過去,再見春樹,讓我非常意外。由于我的遲鈍及事先功課做得不夠,談話談得異常艱難,但回家把她這幾年的作品看過一遍,靜下來想想,這種距離感又在情理之中。在原本的想像之中,一個十年前即博得大名的作家,應(yīng)該已經(jīng)對掌控自己的生活游刃有余,但事實上她既沒能避開那個年齡的人的普遍困境,又需要處理自己的作家職業(yè)所帶來的個人問題。她過得并不放松。
令人鼓舞的則是,她的那股勁兒仍然完好,她仍堅持著自己的文學(xué)理想。她也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成熟,在她過人的天賦無法支撐起理想的時候,她正在思考自己的出路。
愛情只占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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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樹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很多時候都有她自己的影子,她們可能并沒有經(jīng)歷完全相同的事,但在想法上常常相近。通過女主人公們的故事,也許能感覺到一些春樹曾經(jīng)有過的處境。
她27歲時出版的《光年之美國夢》里,有過這樣一段:
“潛意識里這樣火熱的感情令我害怕。只因我知道我的感情一被激發(fā)便會永遠存在。除非死亡,沒有什么能消除它。就像我還記得我初中喜歡過的男孩的音容笑貌,也清楚地記得他是如何把我甩掉的。
“一閉眼,所有往事便自動浮現(xiàn)?!遗吭谒块g的單人床上,被他緊緊地?fù)е?,心中仍是羞愧難安。
“……我記得他掐著我的脖子,輕輕問我,眼睛里露出血紅的光:為什么我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你的臉?
“那語調(diào)聽起來簡直是恨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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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的愛情,如此美好而強烈,但伴之而來的,又有殘酷和不堪。她18歲出版的《北京娃娃》里,女主人公和她的搖滾樂手男友趙平一塊兒去小面館,一碗四塊錢的西紅柿雞蛋面,趙平付不起賬也硬要去吃。
“我一直有點心驚肉跳,這簡直是一場鬧劇,我不知道付賬時該怎樣收場。
趙平津津有味地吃著面條。我心情矛盾地看著他烈日曝曬下的蒼老、黝黑的面容和疲憊不堪瘦小的身軀。啊,啊,我的愛,是多么卑賤,多么低下?!?br />
在她19歲出版的《長達半天的歡樂》中,女主人公曾有過這樣的反省,“我在想我為什么總是愛上失敗者,為什么總是被敏感的變態(tài)所打動。我為什么就是喜歡郁郁不得志的人,難道我和他們一樣嗎?事實上我要比這些人樂觀?!?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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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即便在殘酷青春的當(dāng)時,那個少女就具備那樣的反省能力。而今天的春樹說,在她的生命中愛情只占50%,“沒有愛情,也能活著,但有點像行尸走肉?!?br />
她對愛情并沒抱那么大的期望,她說,“愛情不會拯救一個人,只有理想會?!睈矍榉浅:?,但那只是一瞬間的心靈相通。她說她不會因為愛情而做過多妥協(xié),“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我愛的男人,有但不多。更別提要妥協(xié)了,我覺得更沒有必要,生活中的妥協(xié)還是可以的,但那種原則問題根本沒有必要?!?br />
在她23歲出版的寫真集《她叫春樹》中,她寫道,“一生的方向是一件危險的事:大家說我挺色情的,其實我更喜歡寫同志般的那種友誼或者像戰(zhàn)友般的愛情。我覺得兩個人互相把對方占有,然后干涉對方的行動是一件非常沒有人權(quán)的事情?,F(xiàn)在這個年代誰要是想控制誰,是一件不現(xiàn)實的事?!?br />
2006、2007年的時候,一段愛情曾讓春樹陷入到一種非常崩潰的情緒當(dāng)中。她說她當(dāng)時陷入了要不要結(jié)婚生孩子的生活中,“當(dāng)時我還挺想成立一個家庭的,但我發(fā)現(xiàn)跟那個人不太合適。”
“我又很愛他,他也挺愛我的,我很絕望,覺得難道有愛還不夠嗎?后來發(fā)現(xiàn)確實不太夠,愛難道不是我們唯一的拯救嗎?但是真的不是。
“他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人,但是他真的還不是那個Mr. Right,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br />
但她仍愿意為愛情改變自己,“雖然我非?,F(xiàn)實地知道愛情不是全部,但是當(dāng)有愛情的時候我愿意付出一切努力?!貏e喜歡人上進,于是我就去報學(xué)習(xí)班,學(xué)英語,學(xué)德語,各種學(xué)。然后他不喜歡我下午起床,我就起特早,導(dǎo)致我打亂了自己的生活步驟,有很多類似這種的改進,但是沒有意義。還是改不了?!?br />
《光年之美國夢》里女主人公在意識到失去了對她最重要的一個人之后,曾有一句“我曾經(jīng)浪費的愛比中國銀行里的人民幣和美元還多?!倍裉斓拇簶湫欧類叟c性的一對一的關(guān)系,重視男人的責(zé)任感和忠誠,并堅持只有在“深思熟慮”之后,才可走入婚姻。
3.
《長達半天的歡樂》中的19歲少女春無力,對性的態(tài)度有一種朋克式的無所謂?!拔液芘宸桶蔚奶幾儾惑@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他上班的公司在北京最繁華最有錢的建國門,下班以后就回到這個只有一個超市的九江口?!瓌傞_始我們沒有做愛,而是躺在床上聊天。彼此都覺得可做可不做。我們都是那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誰都不缺做愛對象?!?br />
而在她27歲出版的《光年之美國夢》里,女主人公對性卻顯現(xiàn)出了一種成熟女人式的感受力,那本書里,出現(xiàn)了一段在春樹以往作品里不曾出現(xiàn)過的很長的性描寫。
“某個夜晚,我接著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男孩,她沒有記住他的臉,只記住了他的手。那雙溫柔的,勾人心魄的手。所有的過程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奇幻、悱惻的夢。那是從未有過的美妙感覺。一切像流水般,又像是他在撫摸花瓣。房間里在流淌著的不是音樂,而是兩個人發(fā)出的輕輕的呼吸。音樂何時停下來的,誰也沒有注意到。
“她記得他的指尖是如何撫摸過她的身體。在他的觸摸下她才發(fā)現(xiàn)小腿上有一小塊疤痕??赡苁悄炒尾恍⌒目膫罅粝聛淼摹T谒氖窒?,她的身體變成了一件藝術(shù)品、一幅絲綢或同種珍貴、雅致、需要被好好對待的物品。
“他輕吻著,像一滴墨慢慢洇開,像春天的夜晚輕輕飄落的櫻花,像初夏天際微微融化的晚霞,像嫩黃色的小鳥身上的柔順的羽毛,還有雪花輕觸臉頰的瞬間。所有這些同時發(fā)生,就是夢中的感覺。這樣極樂而竟無負(fù)擔(dān)的享受過程,只有可能出現(xiàn)在她曾經(jīng)的想像和天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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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就是向你袒露我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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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她叫春樹》中,她的好友私奔錦引用過她的一句話,“我想說,我的小說不是日記,我也不是活在別人的猜測中。作家就是全身裸露,我樂意?!?br />
春樹說,“從我出道到現(xiàn)在無數(shù)人問過我,你能不能寫一些不是自己的故事,當(dāng)時我覺得是不能?!爆F(xiàn)在她的態(tài)度雖然有所改變,但從總體上,她覺得一個作家回避不了對自己的裸露。
“作為一個作家,現(xiàn)在真的是明白,真實的作品或者讓別人覺得真實的、引起共鳴的作品是要有自我犧牲的,這種自我犧牲意味著不管你的過去還有你的靈魂都需要是赤裸的,坦誠的,但是年齡越大越難。一個作家哪怕他寫的是別人的生活,他的靈魂也得是赤裸的,但是有時候坦誠靈魂比坦誠自己的過去都難,越走阻礙會越多,有些人會用技巧來彌補這些,我現(xiàn)在正在琢磨這事?!?br />
我問她,“你覺得你做得到100%的祼露嗎?”
她說,“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戰(zhàn)士,我只能盡量。但痛苦都是有快感的?!?br />
“它是痛苦的嗎?”
“它不是痛苦的嗎?你接受你自己就是失敗的,你承認(rèn)你自己就是有缺點有錯誤的,承認(rèn)自己不堪一擊很弱小,承認(rèn)自己有的時候非常痛苦,這難道就是特別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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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寫作是個苦活,春樹說自己寫一本書的時間,從3個月、6個月到8個月不等,10年來,春樹一共出版過5部長篇小說,1本詩集,兩本散文集,還主編了3本詩集和一期叫《繆斯超市》的文學(xué)雜志,產(chǎn)量很大。春樹認(rèn)為,現(xiàn)在她到了需要停下來想一想的時候。
“我只有《北京娃娃》在很多國家出版過,除了《長達半天的歡樂》在越南出過以外,別的書并沒有在海外出版,然后前幾年也沒有想這個事,就忙著寫新的,但是由于新的小說影響并不是很大,出的書已經(jīng)足夠多了,但是影響力卻并沒有達到第一本那么大,所以我需要痛定思痛地思考一下,這是怎么回事。所以就不急著寫下一本,去年一年我都是在思考這件事。”
去年一年她都沒有動筆,去韓國的作家村待過兩個半個月,去夏威夷和紐約玩過一趟,還去愛荷華大學(xué)和芝加哥做過一個短期訪問,此外就是編輯出了《繆斯超市》雜志。
她說她現(xiàn)在的生活實在,精神方面的事就是:小說、詩歌、Rock &Roll。搖滾樂仍在對她產(chǎn)生影響,她說她最近就在聽腦濁樂隊的幾首新歌,比較喜歡的《永遠的烏托邦》歌詞里有她的心聲?!坝袝r我會黯然神傷,許多往事都放在心上;有時我會讓塵土飛翔,永遠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