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號航船早就沉了??茖W家說,海底嗜鐵微生物在不舍晝夜地把它的殘骸變成鐵礦石,直至最終徹底分解。
但關于它的記憶,鮮活得出奇。人們近乎狂熱地追蹤著所有與它有關的人、物、事,點點滴滴,巨細無遺,不論真實還是虛構。
百年來,但凡與泰坦尼克沾上一星半點邊兒,每一次遺物拍賣,每一位幸存者辭世,都會見諸報端。美國新聞博物館曾向美國記者和學者征集20世紀百大新聞,評選結果泰坦尼克沉沒列第36,居于二戰(zhàn)納粹德國投降之前。
歷史上,發(fā)生過比它更重大或程度相近的海難。1945年蘇聯(lián)潛艇擊沉德國的威廉·古斯特洛夫號巡洋艦,包括婦孺老弱在內(nèi)的9000多名難民葬身波羅的海,遇難人數(shù)是泰坦尼克的6倍。2006年埃及渡輪紅海傾覆,逾千人遇難,人數(shù)庶幾近之。但這兩場規(guī)模更大或相近的海難,如今湮沒無聞,知者寥寥。
各種自然或人為災難,每年都降臨在世界不同地方。為什么,人們對百年前這場海難如此難以忘懷,以至于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溫和強化記憶?如果把這種沉迷僅僅歸結于人類天性對災難的熱衷甚或卡梅隆導演的大片,恐怕是偏頗和片面的。
英國人刻骨銘心,這不難理解。20世紀初的日不落帝國,表面上仍處于輝煌的巔峰時刻,實則已嗅到日薄西山的濃烈氣息。在1914年爆發(fā)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大英帝國接連遭逢兩場“國難”:1911年,備受尊崇的探險家斯科特死于南極探險,抵達南極第一人稱號也被挪威的阿蒙森奪去。1912年,代表當時英國和世界最高工業(yè)水平、所有報刊都宣傳說“不可能沉沒”的龐然大物泰坦尼克,未完成處女航即永沉海底,造成空前的1513人喪生悲劇。特別是后一場悲劇,當時沒有任何人有任何心理準備。社會情緒在預期與現(xiàn)實之間,即刻出現(xiàn)極具沖擊力的巨大落差。
傳統(tǒng)史家與國際關系學家往往認為,左右歷史發(fā)展進程的主要是政治和經(jīng)濟事件,斯科特死于南極,泰坦尼克沉于冰山,與大英帝國盛極而衰有何關系?
但實際上,時代氛圍與社會情緒可意會而難于言表。和整個世界一樣,當時的英國,面對20世紀國際風云的險惡,面對時代造成的種種新變遷,內(nèi)心深處本來就不無惶恐。兩場“國難”重挫了當時英國人的銳氣,把他們近乎盲目的樂觀與自信,硬生生撕了個大口子。風行一時的BBC電視劇《唐頓莊園》以大英帝國經(jīng)歷一戰(zhàn)由盛轉衰為背景,開場正是泰坦尼克的沉沒。船沉了,貴族莊園的繼承人死了,改變男女主角原來的命運。新的悲歡離合,個人的、家族的、社會的、國家的,次第展開。
因此,英國人對泰坦尼克的沉沒,具有特殊的悲情。而以當時大英帝國獨步全球的媒體話語強權,這樣的悲情,迅速擴散并感染了整個世界。
對世界而言,泰坦尼克之被銘記,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700余名生還者對這場歷時兩個多小時的海難,留下極為詳盡細致、極富戲劇色彩、極能體現(xiàn)人性之高貴與卑下、復雜與幽微的憶述,為世界災難史所罕見。
2000多人同在一條船上,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災難,表現(xiàn)足以成為人性的各種樣本:有妻子拒絕逃生機會,與丈夫生死相守;也有貴族坐在救生船上,冷酷地拒絕搭救更多溺水者;有水手絕望中跑進頭等艙酒吧灌個酩酊大醉;也有電報員專心致志拍發(fā)求救電報到最后。樂隊演奏歡快樂曲到最后一刻;牧師鎮(zhèn)靜地帶領信眾祈禱;但船員也不得不掏出手槍,威脅驚慌哭喊的人群:“哪個男的強行往救生船上闖,保證會挨槍子……”
新聞報道已足以令人動情,而小說影視的藝術加工和反復演繹,更使得這場災難幾乎成為一面清晰通透的鏡子,一部人性的百科全書,每個人都不難找到對應于自己、引發(fā)自己內(nèi)心共鳴的人與事,并且情不自禁地捫心自問,如果我也在這條船上,我會如何選擇?
時世變幻而人性永恒,泰坦尼克帶來的人性之謎,足以讓一代又一代人無窮無盡地追問和自問下去。
“沒有月亮,一生從來沒有看見過更明亮的星光,它們似乎要躍出天空,象鉆石一樣光芒璀璨……這樣的夜晚,讓人為活著而喜悅。”這是頭等艙乘客杰克·塞耶在1912年4月14日夜晚,悠閑漫步于泰坦尼克的寬大甲板,留下的記述。
當晚11時40分,泰坦尼克撞上冰山;至15日凌晨2時20分,被海水永恒地吞沒。
百年紀念之際,重走泰坦尼克航線的人們,今晚是否還能重睹那一夜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