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之書
該走的親戚都走完,接下來的這幾天,韓寒就再也沒踏出過自己居住的小區(qū)。
?這個小區(qū)位于離上海市區(qū)30分鐘車程的亭南鎮(zhèn),它像是韓寒堆砌的一座小烏托邦。在我抵達當日,韓寒就和我推薦:“精裝修,冬天有暖氣,而且不貴,一萬五一平?!敝皇沁@個小區(qū)身處城鄉(xiāng)結合部、沒有太多商店和飯店,適合物質欲望低的仍然理想主義的隱居者。
韓寒在這個小區(qū)已經住了5年了。他也愿意自己的朋友也住那兒,先后把《獨唱團》的辦公室,馬一木、周云哲等人,都騰挪到這塊小區(qū)來。 自《獨唱團》編輯部解散后,他們仍圍聚在韓寒周圍,在組織一個叫“亭林鎮(zhèn)獨唱團”的樂隊。
從初四開始,韓寒開始一張張掃描自己的手稿和家書:一邊不斷傳上網自證,一邊準備著起訴方舟子。韓寒邊整理手稿,邊開始冷靜下來分析,那些不喜歡他的人是怎么構成的:“一開始可能我在那三篇文章中比較溫和的改良態(tài)度激怒了極右的力量,再加上有些人想借這個事情搭順風車、渾水摸魚?!表n寒說。
分析出的這兩撥人,還屬于他可以理解的范圍,這讓他平靜許多,“既然要改變,我就做好準備,承受一些損失”。韓寒也開始反思自己之前對公眾支持的“揮霍”,“以前,我在意的都是不喜歡自己的人,以及別人不喜歡自己的原因,而對支持我的人和原因沒那么珍惜。”
在韓寒和家人整理并發(fā)布手稿的同時,方舟子及其支持者仍然以幾乎每日更新的速度持續(xù)著對韓寒(早年)寫作能力的質疑。
許多質疑,韓寒本可以找到當時的同學、朋友作證,但韓寒還是有文人的清高。直到現在,韓寒沒有向任何一個朋友求助。
1月29號凌晨,韓寒多本書的出版商路金波在微博上宣布韓寒將正式起訴方舟子。路金波的口氣有點急切:“1000頁手稿、素材、書信等鐵證齊備。韓寒邀請方舟子到上海法庭‘當面對質’?!?br />
?“我覺得說得太早了,太滿了?!表n寒后來對我說。 韓寒和路金波確實就方舟子的質疑通過兩三次電話,但他并沒有授權路金波去發(fā)布起訴的消息。路金波倉促的披露并沒有說清楚,韓寒的訴訟其實是針對方舟子的行為是否惡意,而非關于韓寒自己作品的真假。路金波的宣言在某種程度上將人們的視線集中到韓寒證明自己作品真?zhèn)蔚姆较蛏希@一點后來被敏感的方舟子(及其支持者)攻擊。
但韓寒也沒有要求路金波將這條被轉發(fā)了兩萬多次的微博刪掉?!拔也粫屌笥褎h東西,我不是這樣的人?!表n寒說。
作為多年的朋友,他理解路金波,“可能是被激怒了,他了解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所以也感同身受地覺得委屈?!痹谶@場爭論中,支持他的朋友還有馬日拉、馬一木他們。馬日拉有天寫了篇文章,和韓寒寫重了,而且馬日拉發(fā)得比他早?;旧希呐笥褌冇瓚?zhàn)也是毫無章法,而且各自都幾乎沒有聯系。
不過,他的朋友們會鼓勵他,“說我一直這么順利,就跟出水痘一樣,早晚得經歷一次挫折?!?br />
在韓寒眼里,這些朋友都不是他的“隊友”,他們只是因為共同的興趣而自由地交往,他們沒有義務分享和解決他的逆境。
韓寒一直認為自己絕對不可能還有什么材料能被挖掘出來,方舟子很快就會停歇的——他有這種自信。
然而,控訴他的“材料”越來越多。而且那些很多“莫須有”的材料,都來自他以前比較喜歡的兩個論壇——天涯社區(qū)和貓眼看人。在此之前,他比較喜歡這兩個論壇的自由主義氛圍,但“韓三篇”讓他變成了一個可被眾人進行投機式攻擊的對象。
? “我沒想到自由主義者之間也會有殺戮。你溫和,我們激進,那我們就會有斗爭?!彼雷约旱摹绊n三篇”曾得罪了極右分子,雖然他曾明確地表達出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支持,“因為右派太可憐了……但現在有個不好的觀點,有時候你作為一個激進的右派或者溫和的右派,你只要說政府做的一百件事情里有一件是對的,那你就會遭到圍攻?!?br />
這句話一語成讖。
現在這兩個社區(qū)里,鋪天蓋地的都是攻擊他的文章,用支離破碎的邏輯和骯臟的字眼。韓寒每天都會翻上幾十頁,它們的扭曲程度不一,但推理過程都很極致。但這兩個論壇同時也會有一些在線調查,只有注冊一年以上的用戶才有投票權。他發(fā)現,與上百條“倒韓”的帖子形成對比的是,在線調查的結果是,他的支持率遠超過方舟子。
貓眼看人的老會員們發(fā)帖,揪出很多惡意ID讓網友圍觀:“那些ID只是發(fā)過四五十個帖子來黑韓寒,除此以外什么都沒有?!?br />
更荒誕的事情也發(fā)生了:“有的論壇里有如果有人要聲援我,那么他的帖子是必須要審核的?!?br />
此時他眼中那些“正常的”網站,投票比例都在9:1、或者8:2,但“到了鳳凰網或者是左派的網站,新華網就會變成5:5或者是4:6。甚至有的網站方舟子在一夜之間的投票會增加兩百萬票,最高峰的時候一秒鐘3000票,瞬間就能從9比1到1比9”,他不知道誰在操縱著這一切。
自從他離開學校后,他已經適應了公眾直接的褒揚抑或非議,但現在這樣試圖左右網絡論壇輿論導向的水軍,成了他無力與之對話的、試圖殺戮他的“群眾”。
比起外在的攻擊,更傷害韓寒的是對自由主義盟友一種辯說不清的著急:“怎么樣才能讓他明白我的意思。就像我們同樣要開車往一個地方,你說要加93的汽油,我說要加95的,實在沒有必要為此,就在半路上相互砸車了?!?br />
韓寒還是選擇不辯解,他相信對細節(jié)的澄清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只想等風波過去后,“更清晰地說明我要做什么。而且我要做的事情確實是對的,是好的?!?br />
這種理智的想法,會讓他在某個時刻突然喜歡一下,帶著女兒到小區(qū)里玩耍,然而,一回來打開網,看到各種攻擊,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心煩。
在回應方舟子的系列文章中,韓寒曾經幽默地說他的朋友春樹可以證明他糟糕的英語水平。但在觀望了方韓大戰(zhàn)之后,春樹寫下她給韓寒的話:
“‘朋友’這個詞還給你,我們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朋友’。你是在我曾經給過我激勵的同齡作家。不是用你的文字,而是用你的經歷,比如退學、抨擊中國教育體制,出書并且一舉成名,之后也一直保持著某種‘叛逆’的姿態(tài)。關于‘姿態(tài)’這點可能我之前完全誤讀了你。這幾年你占據了太多媒體資源,壓榨了許多有才華的年輕人的出版空間,‘離經叛道’這條路有多難?只有你走得行云流水,別人走得無比坎坷?!?br />
作為韓寒的同代人,春樹曾同樣以高度叛逆的小說和生活獲得市場、許多年輕人的認可。來自“同齡朋友”的尖銳的批評,讓韓寒說不出的難過。而且,初六開始,批評韓寒的聲音開始有來自作家和出版行業(yè)的人,而且他們打著的都是“韓寒霸占著公共出版資源”的理由。
“公共資源是誰可以霸占的嗎?我真不認為作家間有競爭問題,其實只要任何作家的文字能打動群眾,誰都可以占有他們心中的某部分,真的是韓寒霸占還是另有原因了?!彼囊粋€朋友說。
已經快正式上班了,采訪的約請越來越多,家人按照韓寒此前原有的習慣,全部推掉,然而一直很沉默的韓寒突然和家人說:幫我安排采訪吧,越多越好,最好是視頻。
韓寒其實不是個很擅長表達的人,他通常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許多別人的提問總是答非所問。而且韓寒其實還是個害羞的人,不那么熟悉的朋友,他說話總是無法放松。家人很驚訝韓寒的選擇。
在韓寒看來,“我還是要解釋,文字的解釋不行,我都自己上視頻解釋,用說的,我想讓讀者感受到我的狀態(tài)?!表n寒甚至表態(tài),他可以和方舟子當面對談?!拔疫€是希望溝通?!?br />
從初七開始,韓寒幾乎都沒休息。起床后就開始接受采訪,采訪做到深夜,一不留意,又是一個晚上過去,然后接受采訪的時間又到了。而且,話還是那些話:“他還一直在解釋,然后還一直努力故作幽默和瀟灑?!彼囊粋€朋友說。
事后回想,韓寒說,那幾天幾乎是自己這幾年來最絕望的日子了。他的絕望來自于:“解釋完這個,又冒出另外的莫須有的質疑,比如為什么你的文藝作品里掛號的窗口沒有玻璃,這是上世紀60年代的象征之類。有的人出于自我邏輯的快感,有的人建立在子虛烏有的‘證據’上?!痹惺煜さ拿襟w人,甚至直接用審犯人的方式發(fā)問。韓寒并沒有發(fā)脾氣,然而,當他盡量努力地回復后,看到網上沒有因他的解釋平息,反而是以此掀起又一輪質疑。
這種質疑正在俘獲更多的人。韓寒這個時候發(fā)現他新的敵人,又變成了這個社會本身存在的不安全感和懷疑感?!熬腿缤幖姻伟?,真相已經不重要了,許多人愿意相信陰謀論”,“我們生活于一個愿意相信陰謀論的社會,一個不理性的社會?!庇袝r外在的壓力到了極致,他會憤怒地說“出國去吧”,但馬上又激動地自我否定:“要真走了,我真對不起自己,對不起更多的人?!?br />
到了初九,韓寒和約請的媒體宣布,不接受采訪了。韓寒明白,這不是“解釋能完成的問題”。
情緒不好的時候,韓寒的辦法就是睡覺。他還在試圖吞下這所有自己不理解的反應?!拔彝蝗幌?,其實自己多么榮幸,在這幾天,讓自己成為了中國許多問題的承受者,如果我能一個個吞下它們,這不才是我這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這樣一想,韓寒又興致勃勃起來了。然而他沮喪地發(fā)現:“自己還是在失望和自我打氣中不斷掙扎?!钡n寒已經知道,解決這些疑問的辦法是,用行動去回應所有的疑問。
韓寒開始打電話給合唱團的團員,安排第一次排練,開始啟動新的寫作,“我每年都會寫一次韓三篇,還會再談民主,再談革命,再談自由,永遠連續(xù)下去?!表n寒最新的計劃是寫一本書,名字叫《失敗之書》。
“很多人以為這次我失去許多,但我獲得更多的東西,比如,更清楚自我的本質追求、更理解這個社會人心的構成,更清晰這個時代我們共同的問題,更知道自己最應該做的事情。失敗有時候是好東西,能給予特別多,所以我想整理我一次次的失敗?!表n寒打算,等這個事情再過去一段時間后,他會打電話給幾個在這次風波有對他批評的朋友們,“聽聽他們對我的想法”,“如果有可能,我也很愿意在未來和方舟子見個面,只是我們在現有的情況下,根本無法溝通。”韓寒說。
“我也要寫一篇文章,說一說我所有犯的錯,我以前的無知和對他人的傷害,我的膨脹和愚蠢?!表n寒說,“以前我一直覺得我是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但是經過這次,也許我將越寫越差,一文不值,也許,我會成為一個更好的寫作者?!?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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