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性與粗俗

“你是淺薄、粗魯?shù)娜藛?？?br />
“我是個率性的人。”韓寒回：“率性有很多優(yōu)點，也有很多缺點?！薄拔視敢庹f出我心里所有的小九九，我很真誠，但或許這樣不夠高雅?！薄氨热纾榧敝聭屹p兩千萬的做法，就確實很土，很傻?！焙髞眄n寒這么判斷自己當天的表現(xiàn)。

雖然是凌晨5點才最終入睡，1月19日早上8點，韓寒就醒來了。一整個晚上，半夢半醒。他打開電腦，首先查看的，就是自己博客的評論。他記得有一條評論說：難道韓寒在炫富？韓寒再次感覺到，百口莫辯：“我其實只是愿意用全部家當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但他們卻愿意這么理解?！薄捌鋵嵤怯行┤碎_始在內(nèi)心不認同我了?！表n寒從那個時候就知道了?！捌鋵嵨冶緛砭褪沁@樣的人，就看他們愿意看到哪一面了?！?br />
韓寒曾有一輛超級跑車，是朋友抵債給他的，作為聽到發(fā)動機的聲音就興奮的機械迷，當即馬上開出去兜風。只是開了一圈回來，韓寒就和朋友說：實在不好意思開。“真奇怪，有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br />
?這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在他住在高級酒店的時候也有。一次參加一個活動，被安排住在一棟一百多層的豪華酒店里，看著樓下就充滿了負罪感。在縣城參加拉力賽時，韓寒站在窗邊，看到因比賽封路而導致縣城里的人們像忽然被擠出來的牙膏，簇聚在山頂。他說不出的自責：“我覺得自己有罪惡感，我也不知道罪惡感源自于哪里。可能就源自于中國這個社會很多的差距的確太大了。我沒有付出太多的勞動，寫文章都是在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用的電腦都是好的電腦，就能掙不少錢。很多人可能做得很辛苦，收入特別低，而且還沒有保障……，反正就是一直很糾結(jié)?！?br />
?韓寒確實是個“土人”。他買的房子就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而且樓層不能太高，“太高的樓會讓我覺得飄，寫不出東西。”他交往的圈子很多是他的表弟、同學——都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人。他把《獨唱團》的編輯部放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亭南鎮(zhèn)，租的樓層是第二層——韓寒覺得這剛剛好。

韓寒一周里，有一到兩次，開車從上海市中心上高速公路回郊區(qū)的鄉(xiāng)村。韓寒覺得在老家和鄉(xiāng)親們拉家常，比文人聚會或者讀書更有意思，“更有養(yǎng)分”。事實上，韓寒寫博客的許多題材，正來自于自己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比如關(guān)于他對拆遷的關(guān)注，來自于自己的爺爺奶奶和林軍們的親身經(jīng)歷：人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到鎮(zhèn)上弄一套小公寓。哪怕這間公寓只有80平米，他們都會接受， 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從農(nóng)村人變成了城里人。他們因此放棄了有價值的土地，卻只從政府那兒接受了很少的賠償，從此他們被連根拔起了——這種切膚之痛，最終通過他的語言方式，表述成一針見血但卻嬉笑怒罵的批評。

韓寒喜歡拉力賽的一個原因在于：“因為拉力賽都是在沙石路上舉行，一般都是貧窮的小地方?！薄坝悬c像記者做田野調(diào)查一樣?！币淮雾n寒在內(nèi)蒙古拍廣告，路金波半夜去探班。好不容易完成當天拍攝任務的韓寒被他叫去吃東西?！八匾饫@了幾步，走過去找那些搬箱子的民工，拍了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說：收工了啊，辛苦了?！?br />
韓寒的身體里，藏著的還是小鎮(zhèn)青年的赤子之心。2008年6月在俄羅斯的一場比賽中，徐浪，韓寒的教練和好友，也是當時中國最好的拉力賽車手，在設(shè)法把一輛賽車從沙漠中拖出來時，被拖鉤擊中面部，不幸身亡。而就在這時，他家中的妻子尚懷著他們第一個孩子。韓寒悲痛欲絕，雖然這和他的寫作生活無甚關(guān)系，但自那次事故后，他就更關(guān)注不平之事。他跟我說過，“死的都是好人，壞人卻逍遙法外，長命百歲。于是我想要生活得更充實，我要當一個好人，去懲罰那些壞人。要想讓中國變得更好，我們就不能坐著干等”。

?這種孩子一般天真的第一反應，或許就是韓寒博客文章容易打動人的原因，但也因此，顯得“粗淺，沒有深度”。

看到對他炫富的指責，韓寒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了——把自己和最在乎的人劃開了。這一天韓寒是在焦慮中度過的。他搞不清楚：“一個作家要怎么自證文章是自己寫的”，搞不清楚“要如何讓讀者信任并且明白我真正的意思”。心中那種無力感正化做憤怒，越來越難以自制。

就在韓寒焦慮時，開始有許多人通過不同方式回應麥田，作為一個“擁有理性的質(zhì)疑精神”的麥田，當天寫下了道歉聲明。“他的質(zhì)疑精神挺好的，是我沒處理好如何回復?！表n寒后來這么和我表述當時的心情。然而，也是在那天下午，方舟子開始了對韓寒的“研究”。

看到因為有許多人為他說話，麥田也因此道歉，韓寒開心了一個下午。所以方舟子的出場，“我當時并不是很排斥，其實我很喜歡理科生那種研究精神，剛告別麥田，又迎來方舟子，我當時的心情已經(jīng)比較超脫，覺得挺好玩兒的，所以我決定和他開玩笑?！表n寒說。

他開始恢復起自己好玩的性格，仿麥田的《人造韓寒》，回復了篇《人造方舟子》。在回復方舟子諸多理科生思維推理出來的疑問后，他還模仿理科生的邏輯鏈條，用來調(diào)侃方舟子。事實上，即使后來被大家詬病的諷刺方舟子禿頭這個事情，“其實我真是沒有什么惡意，說他的質(zhì)疑精神方面很用心，用心到頭發(fā)都掉了。”

區(qū)別于前一篇澄清博客的反復修改，《人造方舟子》一個小時不到就寫完了，寫完后的韓寒，還很興奮地打電話給朋友，講述自己如何幽默地調(diào)侃——韓寒滿意自己能從此前不好的情緒中超脫出來的。

然而，韓寒沒想到的是，網(wǎng)上卻因為這篇博客里關(guān)于“禿頭”這個點，開始掀起了韓寒沒有風度和粗俗的批評。還有網(wǎng)友翻出此前韓寒接受采訪媒體時，說到的對女人的看法，以此來證明韓寒是個“沒有教養(yǎng)”、“粗俗”的人。

“粗俗”成了，以前被稱為率性的韓寒，第一個正式成立的“罪名”?！盎蛟S，總有一天，大家又會發(fā)現(xiàn)，粗俗原來也是率性?！表n寒說：“所以，我還是繼續(xù)‘粗俗’下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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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坦蕩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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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寒確實在心里曾產(chǎn)生過對方舟子的“恨意”，特別初五、初六的時候。

這兩天，父親韓仁均沒有按照此前的習慣，來陪韓寒的女兒玩兒，而是一個人，窩在金山區(qū)的鄉(xiāng)下老家。韓寒有點擔心。正月初四那天，對他質(zhì)疑的最新進展是：幫韓寒代筆寫文章的，就是他的父親韓仁均。

猶豫了許久，韓寒終究沒有打電話詢問。這對父子，內(nèi)心親近，但說起話來總是別扭?！澳腥艘挥H密就肉麻?！边@是韓寒的看法。韓寒腦子里頭藏著許多很傳統(tǒng)的大男人主義。

不過，“恨只是一時的情緒，畢竟我在乎的家人被傷害到了。我從來不是個會恨誰的人，事實上，等過段時間，大家都平和了，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愿意和方舟子聊聊，我想理解他，我也希望他能理解我。”韓寒說。

在韓寒看來，父親比自己還清高。韓仁均在金山區(qū)報當?shù)谝话娴木庉嫞饕墓ぷ魇蔷庉嬵I(lǐng)導的講話，但是，身處于這樣的位置，父親終究沒有申請入黨，顯然，這會影響自己的仕途。

看到麥田的第一條微博時，韓寒打過電話和父親商量過，父親從一開始就表態(tài)：不要回應。不回應本身就代表心無雜質(zhì)，并且有足夠的氣度。

但韓寒堅持認為：自證是給支持者信心。韓寒內(nèi)心自己明白，這個理由是為自己找的，本質(zhì)的原因是，自己無法超脫到不去回擊。韓寒察覺到自己的孩子氣。

正月二十九，小年夜，韓寒已然意識到，父親說得有道理了。

那天，他從北京飛回上海已經(jīng)是中午。早在去北京出差前，韓寒在微博上看到了自己第一本書《三重門》的編輯袁敏生病的消息，他此前曾約過幾個朋友一起去探望，但終究因為自己的行程無法成行。

考慮到第二天就過年，韓寒飛機一落地就往杭州趕。開車過去加上堵車4個小時，在醫(yī)院和袁敏老師聊了一個小時，開回來兩個小時?；氐缴虾?，夜色已經(jīng)深了。韓寒打開電腦才看到方舟子最新的博客，用韓寒的原話：“當時吃驚了一下”。

在此之前，他對方舟子好奇，且有“一定的尊敬”，方舟子的加入只是讓他覺得好玩兒，“我自認為鐵板一塊，我也想看看打假斗士能在我這邊推敲出什么。”但推敲出的東西是各種已然下判斷詞的“猜測”。韓寒承認自己一開始還有“失望和恐懼”。方舟子會抓住成長過程里不同時間段他改變的看法加以組合，去攻擊他的人格，會放大某個口誤……這種種的方法，韓寒內(nèi)心明白，這些是無法用講道理、擺事實去回應的。

韓寒擔心的還有，陰謀論是最容易獲得這個社會的反響和加入的。因為這本身是個沒有信任感的國家。斟酌再三，他寫了篇《孤芳請自賞》。韓寒寄希望，方舟子和更多的社會大眾回到理性的常態(tài)。“那時候，我知道，自己要對抗的，已經(jīng)不是質(zhì)疑，而是情緒?！?br />
第二天中午才起床的韓寒，并不愿意再打開電腦。今天已經(jīng)是大年夜了。家里早備好買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姑姑叔叔、舅舅舅媽等長輩的禮物。那一天，韓寒開著車到處走親戚，他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不管有話沒話，他一定要在每個長輩家里待滿幾個小時，如果老人愿意，還陪著打一輪牌。

按照此前和父親商量好的計劃，韓寒來回幾輪，把親戚們集中到外公外婆家，然后再一起驅(qū)車到訂好的飯店吃團圓飯。

這個過程中韓寒沒有看過一次手機。他當時心里想的是，起碼春節(jié)這個時候，各自都有親人要守，應該不會再有什么新爭論出來吧。

然而，年夜飯開始沒多久，前《獨唱團》的一個編輯打電話來了：韓寒你看下微博。韓寒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網(wǎng)頁：又是新的一條質(zhì)疑。

按照原定的計劃，吃完團圓飯，一幫朋友要齊聚在原《獨唱團》的編輯部打游戲跨年。韓寒堅持按照計劃走，只是打完游戲后已經(jīng)凌晨三四點，韓寒回到家還是打開了電腦。他在考慮要不要回應。

“想了想還是算了，因為我想，春節(jié)的新聞少，傳統(tǒng)的地方報紙會大量使用網(wǎng)絡(luò)上的新聞，如果我這個時候回應，只看報紙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們會看到，大過年的讓老人家不開心，這我做不到。”“一個男的，如果連家人都保護不好，都不能成為男人?！表n寒說。

大年初一，韓寒繼續(xù)按照此前的安排，繼續(xù)走親戚。本來的計劃，當晚是要留宿在一個親人家的，但韓寒突然臨時決定，開了兩個小時的車回自己的住處。一回家，韓寒就打開電腦，敲打起來，敲打了一會兒，卻還是放下了?！斑€是不回復了吧。”

初二是一個親人的生日，本來說好了趕去吃午飯。韓寒卻說自己要繼續(xù)躺會兒?！八y過的時候，不會和任何人說話，就會睡覺，睡著睡著，氣就自己消了。真是個奇怪的人?！表n寒的家人和我說。

下午，韓寒回松江老家去拿自己《三重門》的手稿了。韓寒的父母一向珍惜他寫過的任何東西，不僅《三重門》、《零下一度》，甚至中學寫的作文和詩歌，都由父親很愛惜地收藏著。

在松江老家，韓寒開始一張一張鋪自己《三重門》的手稿，他構(gòu)想的畫面是，自己坐在手稿上，很坦蕩地笑。他心里想著的是，手稿曬出來，一切陰謀想象該結(jié)束了?！拔艺鎱拹鹤约鹤尲胰藫??！?br />
父親韓仁均是在韓寒的半強迫下，答應幫忙拍這張照片了。當韓寒一張張在鋪手稿，父親在旁邊不發(fā)一語，父親覺得這是次羞辱。而韓寒終于也沒能做出足夠開心的笑容。“雖然坦蕩，但看著讓人心酸?！边@是父親后來的評價。

那天晚上，韓寒發(fā)出了這張照片，并配上博文《光明和磊落》，他再次希望，所有對他的質(zhì)疑到此為止了。然而第二天醒來，他看到，對方的目標轉(zhuǎn)向了自己的父親。韓寒努力的目標是讓這場質(zhì)疑不會把家人卷進來，而最終，卻造成了父親迅速被自己拖累。

因為添了個女兒，韓寒的父母本來每天下午都要過來幫忙帶小孩。然而，那天下午，父親沒有出現(xiàn)。第二天，父親終究沒有來。

韓寒則一個人在房間里，不斷盯著屏幕看各種網(wǎng)頁，一句話都不說，女兒開始懂得認人，看著韓寒的照片就喊爸爸。家人會故意問她，想不想親爸爸?。咳缓蟊е齺碚翼n寒，讓她拖著韓寒陪她鬧騰一陣。

韓寒大部分時候還是不太說話。手機里幾十個未接來電，他也懶得去接。這中間，路金波在一個晚上來拜訪了一下，說了幾句打氣的話，也就回去了。

直到初七下午，父親韓仁均突然到了家里。拿著這幾天他翻找出來的各種手稿和家書，問韓寒，現(xiàn)在好多人通過質(zhì)疑我來說你，你看，我需要寫篇文章交代下自己。

韓寒拍了拍父親的肩膀，過了一會兒才說：“寫一下也好吧?！?br />
韓仁均就又回老家了。晚上韓寒收到父親的來電，說，文章已經(jīng)寫好了，你看下？韓寒回：就按照你的意思發(fā)吧。

直到發(fā)完文章，韓寒才認真讀完父親寫的“交代”，他看完后：“突然理解‘文革’期間，那些老作家那種恨不得剖心自證的滋味是什么？”

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打個電話給父親韓仁均。電話通了，韓寒說：“沒什么，文章我細看了?！薄澳阌X得這樣可以嗎？”“其實你不用寫也可以的。不過既然寫了就寫了?！表n寒還想說點什么，但終究還是就此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