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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周六晚上的目的地酒吧(Destination)有讓人難以想象的密度,空氣中涌動的荷爾蒙快讓人窒息,Dean還是很快確認了自己的優(yōu)越感。不停地有半個肩膀試探性地傾過來。幾乎每天他都會到夜店泡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享受自己的優(yōu)勢一次次得到確定。他需要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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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Dean很有原則,除了幾年前的某個一夜情對象穿過人群舉著啤酒瓶過來笑著碰杯,他似乎懶于證明自身的吸引力。他身邊有特意從杭州飛來北京和他度假的男伴Steven。 Steven是個略顯沉默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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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原則是,要么是對方身材好,要么是他長得可愛。當然,當所有的這些原則都沒有時,也有可能。”Dean對我坦白他的偏好。他的臉介乎明媚和剛硬之間,皮膚被精心保養(yǎng)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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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這些原則?”我問Dean。他自嘲地說,在上海的這個圈子里,有段時間里只有另一位比他年少5歲的男孩能和他競爭。他覺得自己能俘獲眾人的一個原因是“也許跟我一樣底線比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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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你平常會跟那些你心里打80分的人發(fā)生關(guān)系,你想要一種情感上的默契,或者至少能談得來。但在你真正很想要的時候,一些只有50分的人也可以。也就是,大家互相把對方當成工具?!盌ean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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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承認自己有對性的強迫癥。有時候每天兩、三次,多是跟陌生人。在那種時候,某種程度上,他幾乎是被動地被酒吧里一身精巧搭配的衣服、別人的一個眼神而強烈吸引。他借此耗費自己的精力,又將這消耗作為自身力量的證明。聊天中他會為自己有過的性伴侶數(shù)量自豪,他坦白有過300多位性伴侶(這數(shù)字還在快速增多),但他仍然只愿意說自己只有(過)三位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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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思考過自己和性的關(guān)系。他發(fā)覺自己仍然帶有一種功利的、趨利避害的色彩——他承認,自己“不會去找那些氣場比自己強大的人,因為怕征服不了”。他對自身信心的積累,某些程度上正是依賴那些必定會比他氣場弱的人。他孜孜不倦于這個自己總會贏的游戲,在這些游戲里,“對象”本身是誰并不再重要,他必須借助他人完成對自己“控制力”的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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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或許也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因此他會敏感于對自身資本的高度捍衛(wèi)。有段時間,他臉上長了莫名的粉刺,為此他不惜選擇了一種能導致抑郁的抗痘藥。盡管藥物讓他抑郁了幾個月,但他無法忍受自己的面相受到損害。在不熟悉的酒吧,他也不會選擇劣質(zhì)的酒水,怕破壞自己的健康。
孤獨的時候,他對使用工具似乎也并無太多反感。有次,從北京國際機場往城里趕的路上,他的Jack’d(一款服務于同志交友的APP)收到過90多條直接的性邀請。他分了幾次,快速地熟悉其中20多個人的身體。這些和陌生人之間馬拉松式的關(guān)系,最長的維持了三天,然后再無聯(lián)系。從時間上,那已是他和陌生人建立身體關(guān)系的極限。
“我找這么多人都是交錯的,有的人維持相當長一段時間,有一些人只有一兩次。在獲得滿足之后,帶來更多是空虛感。為了滿足這種空虛感,你要去找更多的人,會有一個惡性的循環(huán)。和前面的人相處不好,或者關(guān)系不和諧,你會馬上想在下一個人身上證明自己。但這樣的關(guān)系總是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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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不否認在一開始,“并不是純粹的生理需求,多少有些感情,會有超越簡單生理關(guān)系的期待?!?但過了一會兒,他說:“但是我現(xiàn)在不這樣想了,我現(xiàn)在單純只是感官上的滿足了?!?br />
或許是這種放棄是來自于一種天然的選擇:在同性之間,感情越發(fā)脆弱,越需要耐心、精心地呵護,是需要極大付出卻不一定能有收獲的事情。而簡單的肉體關(guān)系,自己得來卻如此容易。他承認,人們總習慣躲避讓自己挫敗的事情,這也是為什么同性戀群體有性癮的人相對比較多的原因。
Dean構(gòu)想過建立穩(wěn)定生活的可能。五年前,他主動提出和男朋友B同居。然而在和男朋友B同居一年后,他們的生活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背道而馳。從事法律工作的B性格更內(nèi)向,而為潮牌工作的Dean的性格,“很多東西都是來自外界的看法?!?br />
B仍然在維持一個可以算是“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但他的無趣和性冷淡,成了他們?nèi)找娓糸u的原因,也成了Dean有外遇的“合理”的出發(f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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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可以帶一個男孩來家里過夜么?”在他們同居的第三個年頭,Dean在家里這么問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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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在自己的房間里,沒有反對。他們擁有自己獨立的房間。和Dean雜亂豐富的房間不同,B的房間只有法律書籍和桌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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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心里有點忐忑。但想想,自己還是“應該禮貌性地問一下,B一定不會制止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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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后來,他帶過很多“獵物”回家,家里會有給“客人”備的毛巾。Dean開始在和對方發(fā)生關(guān)系的時候,腦海里偶爾還浮現(xiàn)B的身影,B就在隔壁的房間守著自己的法律書籍。但到后來,B作為男朋友的功能,意義只在于——他是Dean生活中的一根穩(wěn)定的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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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承認,B的平淡性格是自己背叛他的借口——“我會把它分開。情感方面,我找不到寄托者,但更多無法滿足的東西,我會在生理方面去發(fā)泄,然后由點變本加厲?!被蛟S讓Dean、讓許多同性戀者選擇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原因,來自這種關(guān)系某些深層情感的天然缺失。這種無法深植于對方內(nèi)心的情感,讓他們習慣依賴生理方面的放縱,來試圖安慰自己。
19歲時,比他大7歲的A一直追求Dean,但他的身體不具有Dean理想中少年般的精致和緊張的力量。在他心中,A的身體和一個35歲的中年男人沒有什么不同。Dean花了一年時間才接受和A。在此之前,他對A說,“在我全部接受你之前,不可以碰我。” A更多的是“父親”一樣的角色——這是Dean生活中稀缺的。
他試圖堅定地守著A,然而沒有被承認祝福的情感關(guān)系,沒有社會的關(guān)心或約束,沒有兩人生活層面上其他的深層交流,Dean沒有力量說服自己,就此永遠這樣守著一個人。
從第一次嘗試開始,有幾個月,他似乎生活在城市的地下,和大學隔絕,“生活里大部分只有性”,經(jīng)常在不知名的人身邊醒來。有天早上,他從一個陌生人家中起床,走到外面去,“看到路上一個普通的買了油條去上班的人,覺得特別羨慕?!?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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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下半場,Dean帶著Steven去和之前在酒吧碰到的某二線演員去KTV唱歌。對方發(fā)誓要在那里等他,北京的同志社交圈永遠是那么平等而輕率。或許這種輕易和輕率的原因在于,在這個圈子里,人與人的交往簡單到只有身體這一關(guān)系。因為簡單,他們?nèi)菀纵p易享受,也容易失去,付出真心的人容易受傷,因而也容易在這里學會放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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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包廂里,不停地有人來跟Dean搭訕。Dean的眼神偶爾停在在一個有著好看肩膀的舞蹈系男孩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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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n略顯焦躁,他還生澀地希望和Dean保持住“愛情”。Dean或許不想傷害他,但也不想隱瞞自己對性的執(zhí)迷。他對Steven的焦慮了然于心,但他最終在Steven即將因為疲勞而崩潰前,帶走了Steven和一些陌生人塞過來的電話號碼。然后告訴Steven,你得學會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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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酗酒、縱欲,對于我們這些有心理問題的人而言,這似乎是我們的唯一的出路。但如果你選擇放縱,又不參與戒癮的課程,那么你也只有三種出路:進監(jiān)獄、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掙扎,或者死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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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x強烈要求我把這段話寫到文章里,那是他對自己說的,也是他愿意對和自己類似的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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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x 1957年生于美國。父母是醫(yī)生,都是出生于二戰(zhàn)中的德國人。因為物質(zhì)和安全的匱乏,那代人在建立家庭的時候也往往混雜著感情的生硬和冷酷。在Marx的印象里,即
使在家里,父親也像在醫(yī)院上班時那樣面無表情。盡管父親出資送他去最好的學校讀書,讓他去最好的高爾夫俱樂部。只要Marx一調(diào)皮,父親就會用皮帶抽打他(這種體罰方式在上世紀40年代的德國很常見,Marx后來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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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Marx看來,他的父母是馬爾薩斯的人口理論里所設想的典型夫妻:夫婦倆結(jié)合只是為了服務于更富有、健康而有生產(chǎn)力的家庭結(jié)構(gòu)。他們的生育沖動更多是出于社會暗示給他們的責任。在此基礎(chǔ)之上,孩子作為婚姻的后果,也必須有責任保持健康、正確,不允許有任何性倒錯或者行為的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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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從小就以一種樣式培養(yǎng):男孩子就應該堅毅、沉默、自持。在他8歲的時候,按照傳統(tǒng)德國家庭的習慣,他父母會在晚餐時給他喝些紅酒或啤酒,想讓他像“正常的男人”那樣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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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Marx上高中時自殺過兩次,都被放學回來的他發(fā)現(xiàn)。他扶起吞下過量安眠藥的母親,喊來救護車,心里卻只有對她的憤恨和疏遠。因為害怕被母親“遺棄”,此后多年他一直與她保持距離。他因為母親的抑郁而羞恥,母親多年的沉默又讓他的憤怒無處表達 。父親和同樣是醫(yī)生的叔叔卻從沒有對Marx談論過母親自殺和抑郁癥,他們的冷淡像手術(shù)刀一樣,對非身體的精神避而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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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表上,Marx遺傳了母親的沉默。作為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后代,大學里他學的是枯燥的工程學——那至少能保證他在將來有不錯的收入。但他開始意識到這種冷漠和壓力背后的不滿足。大學的時候,他終于把可卡因帶到課堂上。但盡管如此,他還是以優(yōu)秀的成績畢業(yè),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找到意中人結(jié)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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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對自己發(fā)誓,在對兩個女兒的教育上,不想成為他父親那樣暴虐而冷淡的人。但他后來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在繼承了父親的勤奮和強力意志的同時,也模仿了他的情緒化和頑固。在他大女兒兩歲半的時候,她們的調(diào)皮和萌芽的自我激怒了他,他突然間變得很強硬,沖她們大喊。他從女兒的眼睛里看到他小時候的恐懼,才停止了這種成人想當然的粗暴權(quán)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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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意識到,心理疾病的傳染力甚至比生理性疾病還強,如果不治療,這種病癥會以家庭生活為渠道,一代代地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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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婚十年后,和第一任妻子離婚的理由很簡單:妻子患上了購物強迫癥,他掙的錢都用來還各種信用卡賬單。盡管他當時已從一家大公司離職,開始了自己的生意。他試圖送妻子去心理診所,但妻子不承認自己有問題。對妻子的不滿兌換成了爭吵、酒精、可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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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Marx偽裝得很好,但他知道和別人(無論是同事,還是家人)相處時,“感覺總是不舒服”。他把這種抑郁解釋為來自母親家族的隱形遺傳。和大學時一樣,他開始用“適量”的性和酒精來抑制那種不舒服,然后到36歲時,他還是無可避免地變成孤身一人,工作的唯一動力是掙錢買酒,如此封閉的循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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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這一生的話,我最滿意的還是我善于賺錢的能力”,他自嘲地大笑,至少沒有讓父母為他買單。
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呆了10年:快30歲時,他向妻子提出離婚,帶著酒瓶離開了兩個不到十歲的女兒。每天的生活是"lived in the bottles",雷打不動的——早上起床跑三公里步,上班,下班后回家喝上兩升左右的威士忌或者50度左右的伏特加,(自慰)、倒頭就睡。
他一個人最大可能地封閉自身,最長的一次,他和酒精、影碟在一個陌生的酒店共處了8天8夜,幾乎沒有合眼,沒有警察破門而入,也沒有親人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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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母花了8年的時間,終于不再裝作不知道他糟糕的狀況。Marx的母親為他撥通了AA戒酒會的電話,那時他已經(jīng)39歲了,人生中最好的10年已經(jīng)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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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AA戒酒會(Alcoholics Anonymous)在1939年成立,是對禁酒年月的諷刺。這種協(xié)會致力于以12步驟法、適當?shù)莫剟睿ū热绱斫渚茣r間的榮譽勛章)和開放的組織幫助人們擺脫酒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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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一名酒鬼?!痹谝恢軆纱蔚?a target="_blank">AA分享會,每個人擁有一樣的開場白和身份,“我向上帝承認酒精毀壞了我的生活?!?大家會為之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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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酒精讓我喪失了誠實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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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因為宿醉,早上醒來我經(jīng)常尿床。我給朋友們打電話,問昨晚自己到了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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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x在AA戒酒會反復了14年。每當他敏感地覺察到,他在戒酒團體里說話開始不自在時,他就會自閉性地停止會面。后來,偶然間的一杯的朗姆酒讓他持續(xù)飲酒三年多。
Marx的父親不愿意對人承認年近40的兒子有嚴重酗酒的問題,他付錢讓Marx參加一些治療課程,“但那不是真正的關(guān)心,只是從醫(yī)生的角度,他覺得我有必要接受一些治療?!?br />
38歲時,他才第一次去看精神科醫(yī)生,醫(yī)生說他有中度抑郁癥,給他開了很多抗抑郁藥。用了三周的時間,那些藥物減輕了他白天工作時無力、精神不集中的狀況。但“可卡因只需要三秒”,他說,但眼神里顯出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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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前,他作為一家大型通訊公司的工程師來到中國?,F(xiàn)在看來,這個決定是次逃避,也是給自己的機會:他想在另外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在天津,他認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最后愿意為了她留在中國。在她為五十多歲的他生下龍鳳胎之前,他偶爾還會在酒精的作用下揍打她。而在妻子生育后,他開始忍不住背著她,在在衛(wèi)生間里自慰?!鞍?,你又來了,哈哈”。她會笑著把門關(guān)上,假裝不是什么大事。但彼此心里都理解,這可能是某種失控的開始。
為了呵護這來之不易的美好生活,現(xiàn)在Marx每周都會去一個SLAA戒除小組,SLAA的戒除模式和AA戒酒會一樣,也是嚴格按照12步驟,首先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的性上癮問題,認罪、確立底線,然后用別人的毀滅來監(jiān)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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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x喜歡去SLAA的原因,和戒酒會一樣,是發(fā)現(xiàn)自己在其中并不是孤立的。他覺得這個感覺特別重要:如果把問題越藏越深,內(nèi)心發(fā)膿的地方越來越難以觸及,但就沒有治愈的可能。比如鼓勵有這些問題的人,把問題攤開來——這是成功治療的第一步。
他發(fā)現(xiàn)那些參加SLAA的人,也多是自己在AA戒酒會碰到的那些人,每個人似乎都被不止一樣問題控制著。那也意味著,每周有三次,他們會在不同的場合共同分享自己的上癮癥狀——無論是酒精、性,或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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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SLAA治療進行到第四步了,那要求他寫下他所有過的傷害別人的方式,他的恐懼和性交習慣。他覺得這一步有些艱難,因為要如此地清算自己。但他畢竟為自己告別了那段最孤立的時間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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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過半的時候,他開始用電子煙來代替真正的香煙,然后精神勝利法似的,安慰自己至少擺脫了煙癮?,F(xiàn)在的對他自己充滿信心,欲望本身不是問題,不會管理欲望才是問題?!捌鸫a,我正在學習掌握?!?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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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感謝北大世界文學研究所程小牧教授、SLAA匿名互助會Christina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