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Albert的父母常常來他工作的國貿(mào)三期參觀。每次父母來北京考察他的生活,他都會帶他們?nèi)?0層的云酷咖啡廳喝下午茶,這已是他們熟悉的“旅游”路線。平時他和父母交流不多,也無法向他們解釋工作的繁瑣,除了鼓勵之外,父母不理解他到底在奔波什么。
這樣的下午茶只能持續(xù)半個小時,然后他會送他們坐電梯離開。他知道父母參觀的目的,是在揣測他如何奮斗到北京最好的寫字樓,想像工作時的他是什么樣子。他確定從80層看出去的市景、大樓嚴格的保安設置,能夠回答父母心中那個大的問號。
和頂級寫字樓里那些通常心事重重、蒼白的面龐相比,Albert擁有少有的健碩身材。8年前,他剛來北京,健身教練就帶著他進行腿部訓練。第一天就讓他把所有動作都練習了一遍:其中一項訓練是雙腿蹲著,肩上還要扛一只很重的凳子?;厝ズ蟮牡诙欤l(fā)現(xiàn)自己的尿液變成醬油般的深褐色,好幾天都沒有辦法上下樓梯。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大腿里的肌細胞被拉斷,紅細胞就進入血液,經(jīng)腎臟排了出來。
他沒有逃開,還是堅持去了。第二次訓練,沒有想像中粗魯?shù)奶弁?,他的肌肉在擁有了最野蠻的記憶后,對任何強度的訓練都不再有阻力。
那時他唯一信任的就只有自己的身體。雖然出入最高級的寫字樓,但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經(jīng)驗,等同于一張白紙。他開始進入一家全球知名的IT公司擔任銷售。不久他就接到任務,去大學給五百名大學生宣傳公司的產(chǎn)品。此前,在大學里他是化學專業(yè)的學生,只是業(yè)余熱愛鉆研IT產(chǎn)品和編程,還從來沒有當眾演講的經(jīng)歷、技巧。
第一次在臺上,他知道自己喉頭打緊,顫抖的聲音讓自己徹底暴露在聽眾面前,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在看著他,也無法讓目光聚焦在臺下任何一個人身上。頭發(fā)里的毛孔都在往外滲汗,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第一次演講的效果到底如何。
Albert沒有拒絕第二場演講,和之前克服對疼痛的恐懼一樣。再次登臺的時候,他已經(jīng)揮灑自如很多。他意識到聽眾其實都很熱愛自己公司的產(chǎn)品(當時是很酷的音樂播放器,還有設計時尚的電腦),這讓他對自己也開始產(chǎn)生自信。
8年之后,他已經(jīng)成了這家國際IT公司的大中華區(qū)培訓項目經(jīng)理。每當總部發(fā)布一件新品,第一時間向國內(nèi)1000多家門店和渠道商的經(jīng)理講解新產(chǎn)品和銷售技巧。他的工作就像靈媒師,讓被陌生地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產(chǎn)生瞬時的狂熱和強烈的信心。
“如果要想掌握一門技能,最好的方式就是講給別人聽,即使是逼著自己講給別人聽?!彼f,帶著培訓師的循循善誘。他早就不再懼怕演講,甚至非常確信:將自己所掌握的一切材料變成自己的語言,這是讓一個人變得強壯的極好方式。和對肉體的枯燥練習一樣,經(jīng)驗或者意志成為了他更可依賴的東西。
這樣的生存智慧,還包括他習慣對每個人講的“21天法則”:一種新習慣,只要你堅持訓練三周,就會與你密不可分。但那通常意味著要度過逃避意識強烈的第一周、左右搖擺的第二周,以及鞏固信心的第三周。
正是通過這樣的訓練,8年里,他讓自己成為一個狂熱的健身愛好者(每周至少五次!)、一個頗具幽默感和控制力的培訓老師。在成為一個越來越成功的白領的同時,他更懂得人的渴望,并知道如何滿足它(就像面對父母的好奇心),這也是他成為培訓師之后才開始的本能。
而成為一個培訓師最難的地方,就是要習慣性地去除自己的偏好,盡量去表達聽眾們(銷售員、培訓師)想聽到/最能接受的內(nèi)容。因此,他會熟練地講一些暖場的笑話,讓學員們產(chǎn)生一種短暫的親密氣氛。而“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卻是他開始相信的另外一面:孔子的這句話被他奉為職業(yè)的圭臬,他的解讀是讓應該知道這件事情的人知道這件事,而那些沒有能力理解/知道的人就沒有必要講給他們聽。
8年下來,和第一次登臺不同,他不再將臺下的聽眾視為自己試圖要去說服的所有人。如今,在每一次培訓現(xiàn)場,他清楚地知道將會有20%的人將會是“不知為不知”,也因此不再有完美主義的苛求,對于寄予希望的80%,他也能敏感地發(fā)現(xiàn),哪些人是屬于早已了解他授課內(nèi)容的20%,他必須講得比普通的課程再深入一點兒,才可以吸引他們的興趣和尊重……
盡管有這樣細微的調(diào)整,總體上,培訓的工作還是一個枯燥的循環(huán)。他巧妙地抓住了能拯救他的亮光——工業(yè)設計里體現(xiàn)出來的人神秘的精神,這種感動讓他抵御住出售商品本身的枯燥,長久地在這個他心中最偉大的公司工作下去?!八漠a(chǎn)品,在我看來,和好的藝術(shù)品一樣,讓我很想哭?!彼粠Э鋸埖卣f。
Albert對電腦的興趣來自他的父親,父親雖然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但一直愛鉆研物理。從小他在父親的自行車橫杠上用無數(shù)個“為什么”完成了各種電子產(chǎn)品的啟蒙?,F(xiàn)在說到音響,他還是會提到骨灰級發(fā)燒友才知道的“膽機”。小學時,在少年宮,他就用“中華學習機”(其實就是蘋果的電腦加上中文的系統(tǒng))學著編程,后來還在全國編程大賽中獲得過地區(qū)的一等獎。
他并非物質(zhì)狂人或者單純的Geek,只是很信任能帶來進步的學習本身。在他的心里,一個軟件的按鈕設計和近距離觀看一幅名畫,都能帶給他“想哭”的沖動——他認為那里面有生命的意義,那是維持他的工作熱情的本質(zhì)。他本能地通過學習獲得美和秩序,如同積極地鍛煉身體、規(guī)劃每一塊肌肉,這兩種過程無可避免地帶著孤獨感,這和完成一次熱情的培訓或者和同事們用星座理論建立共同體,簡直背道而馳。
“我喜歡潛水,尤其喜歡到達海底時的孤獨感覺,那個世界看似無序,但簡直美到極致。我知道那不是我所在的世界,只是很享受那種孤獨感、那種無助?!?/p>
這是個非常白領式的周末。平時他會一個人騎車從東城到西城,重新認識這個以為熟悉的城市,要么就去健身房。熱汗如雨的健身房里,他忍不住說自己最喜歡在下雪的夜晚,一個人去踩雪。萬籟俱寂中,聽著雪落在地上的聲音,和自己每一寸足音,這讓他覺得充實、確定,然而又孤獨,那是他還未被職業(yè)破壞掉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