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質(zhì)像是二線城市通宵不眠的火車站候車室。
周末一大清早,白衣小護士支起了小區(qū)美容店的招牌,站在大廳門口,等著那些面容晦暗的中年女性,一番講解之后,再把她們帶到大廳西北角的咨詢臺前。白弘也早早地走出家門,出于一種社交場上的訓(xùn)練,他在周末的時候會特別留意那些小區(qū)門口的車牌:喲!冀 A000幾,不是省委書記一級也是他的身邊人,還有這個京 AZ6,京 A8 的,別看“易構(gòu)空間”很樸素,一到雙休日,到處都是各地政府高官的車……
夏末的陣雨就這么突如其來,整個大廳迅速變得暗晦無光,廁所里的氣味翻滾而來,像是腐爛的河床在潮濕的天氣,一只瘦小的狗狗伸直后腿,擠出一條大便之后,疾快地跑回到主人的身后。
小護士已經(jīng)在大廳里站了整整一個上午,正有些食困,一個穿著白衣的瘦削人忽然跑進大廳里避雨,凹扁的臉上長滿膿包性暗瘡,從額頭到下巴,打了三個彎兒,像是在照哈哈鏡,她看了看他,遲疑了一會,還是決定不去上前搭訕了。這個人的胸部處于一種男性胸肌和女性乳房的中間狀態(tài),體內(nèi)的營養(yǎng)支持不起他留這么長的頭發(fā),那是一種纖細(xì)、枯黃,輕質(zhì)的發(fā)絲,薄薄地、疏松地覆了一層,聲音還有男性的低沉與粗緩,但又不重,缺乏凝聚,吐到空氣之中,輕輕地,立刻如游絲一般渙散,提在手里的是他的午餐,熱熱黃黃的南瓜稀飯粘在塑料袋上。
他正挺直腰板走著,一個長著一對毛茸茸的胳肢窩,臉上帶一類唬人的兇狠,一副結(jié)實的倒三角身材,渾身的筋肉不用去健身房也能把T恤崩得緊緊的東北男孩偷偷上前捏了一下他的胸部,又笑著跑開了。他回過頭大罵了一句,兩人就這么從大廳的這頭跑到那頭,你追我趕。肆意天真,膽大極了。
坐在便利店里的申琳最喜歡雨天,這是她在北京最快樂的時候,“很放松,空氣特好,看著雨嘩嘩地下,心里特別平靜,一下子就把自己和這個世界分開了?!币粋€新疆人把自己的薩摩犬扔在她的店里,自己跑到花園里張開大嘴淋雨,好舒服??!好舒服??!
雨天的店里已經(jīng)有半個多小時沒有再進來什么客人了,她這才喃喃地打開了口,講起三個月前自己所經(jīng)過的另一起自殺:“那是一個無風(fēng)的下午,我坐在收銀臺前看著窗外,幾個警察站在6號樓前朝天上指指點點,28層那個男孩子在自家窗臺上已經(jīng)坐了很久。以前在店里沒見過他,警察也沒想到他真的會跳,忽然就聽到東西墜落的聲音,唔唔唔的,然后就是咚的一聲,我在心里想:完了,他下來了。到了晚上躺下睡覺時,剛閉上眼,就能聽到那‘咚’的一聲……”說完,她扭過頭看著窗外,雨點從幾千米的高空撞在地面上劈里啪啦的。
這里是首都東部 CBD 的邊界,距 CCTV 大褲權(quán)有個2000多米遠(yuǎn),住在附近的人匆匆地走上一段用不了多久便可以鉆進地鐵。筆直通順的長安街到了西大望路再往南一轉(zhuǎn),一切立刻也就告別了一種被規(guī)劃而出的繁榮,像是蛻皮還沒蛻干凈的巨型昆蟲,或者掀開一個穿著名牌裙子的姑娘,露出了一條好幾個破洞的內(nèi)褲。
通惠河邊,通州的農(nóng)民騎著小車在這里販賣自家種植的桃子,騎自行車人們的頭頂,綠皮火車與“和諧號”依次轟隆隆地開過,環(huán)衛(wèi)工人站在一個爛尾樓前,拿刷子蘸著泥巴抹掉那些力證的電話,刷,刷,刷!兩個剃頭師傅在火車橋下面給來往的路人剪發(fā),還是計劃經(jīng)濟時期的價格:2元一位!2元一位!橋洞里露著奶子哺乳孩子的中年婦女:碟要嗎?碟要嗎?也不怕那些直愣愣站在自己身邊的武警突然間就動了!
在紅綠燈的拐角處,兩輛出租車追尾撞上,剛剛從“易構(gòu)空間”出門,英國小伙 Akria 騎著自行車路過,還以為兩個北京司機在吵架呢,湊過去一問,原來“的哥們”是在商量:咱哥倆怎么設(shè)計,才能什么責(zé)任都不用負(fù),讓公司全部賠償。他嬉皮笑臉地告訴他們:“好啦好啦!你們就跟你們的頭說,一個老外忽然轉(zhuǎn)彎,因為想躲開我,你們才撞到一起去的!”
一陣狂風(fēng)吹過,紅色的寶馬停在了“易構(gòu)空間”的小區(qū)門口,車門打開了,一個大腿纖細(xì)、衣著緊繃的年輕女子雙膝緊并,她頭頂上的天空中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鋼筋水泥筑起來的高層住宅,十幾厘米的鮮紅色高跟鞋在風(fēng)塵仆仆之中著陸,一腳踩在了至今仍然凹凸不平的黃土地上。(本文提到的所有被采訪者姓名、工作編號、房間號碼皆為化名)
撰文:季藝
視覺:趙小萌
攝影:熊小默、方余龍
插圖:栩栩
調(diào)研:溫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