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愿我兒孫奮發(fā)圖強，興旺發(fā)達(dá)，興宗耀祖，千古流芳！”
北方夏末的晚風(fēng)撲面而來，歐陽頭戴一頂草帽，從南國款款歸來。這兩個月里，珠海的游艇會如火如荼，他在夏日大部分時間里都是這樣一身裝束站在碧海藍(lán)天之中，教那些頂級富豪開游艇、簽合同。周末一過，再回到“易構(gòu)空間”的房子里住上兩日。往往手上那兩顆碩大的寶格麗金戒指還沒來得及摘掉，就又要把133的號碼換成全球通，全副武裝地飛回到炎炎夏日里那個有錢人端著高腳杯信步穿梭的秘密海灘。
四年之前，這個身無分文的無業(yè)游民忽然鉆進(jìn)了富人的世界，四年之后，他賣了40多艘船，見識過了一次買個兩三艘的煤老板們，追求著一種和自己氣質(zhì)不搭的生活，停在海里五年沒動一下，每年付上幾百萬維修費交由他們保管的海外富翁，歐陽漸漸獲得了一種凌駕于財富之上的優(yōu)越。游艇，這個世人追逐的夢想，對他來說已然是再熟悉不過，“如果一個房子你可以一直住到80歲，房本上是不是你的名字已經(jīng)不重要了，很多富人是擁有不能享有。對于這個世界，享有而不是擁有，才最重要，人們最期盼的頂級奢侈品，我已經(jīng)都享有了?！闭驹诤┥希鹿诔氐戎具^這個銷售的旺季，等著南國的夏日過去，再為那些剛剛成交就被扔在一旁，不知何時才能再次受到主人臨幸的游艇加滿油，駕著其中任何一艘自在地出海，這跟自己買的有什么區(qū)別？
在這個圈子，這個開著有錢人游艇出海的賣游艇的男人，交往的都是其他做奢侈品里的朋友，比如開著有錢人勞斯萊斯上街的賣勞斯萊斯的，開著有錢人私人飛機上天的賣私人飛機的，他用游艇交換他們的飛機、跑車，他們交換著去過各種各樣有錢人的生活。
不過，把一個能在海上漂浮的三居室開到300海里以外的公海里睡覺，除了品酒，釣魚，也沒什么其他事情可做。離開海岸的水域里其實沒有什么風(fēng)景，水是平的，四周全是空的，比例全都一樣，天和海連在一塊，一塊大鏡子，你就在鏡子上坐著?？床坏胶０毒€，這個世界忽然就沒有了，那些富翁找的不過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歐陽想象著夏天結(jié)束，自己一覺醒來站在游艇的甲板上再一次地感嘆終于體驗到的頂級富翁生活之時，羅弘已經(jīng)打開 Macbook Air，坐在 CBD 五星灑店頂樓天臺的咖啡廳上網(wǎng)辦公了。小區(qū)里的這些年輕人們，除了歐陽，這個做投資生意的男人也不喜歡住在那些平庸無奇的社區(qū)房子里。每個清晨，他的眼皮底下都是那些高高聳立但怎么也高不過自己的樓宇，一條條道路在位于高空的腦海之中向外伸展，那是他一天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到了下午，便穿著酒店提供的白色浴袍在游泳池邊見那些很熟的朋友，遇到了重要談判者，換上西裝，一小時花上個千百塊錢去租用酒店的會議室。都市生活之中，羅弘有一種酒店旅行癖，北京新開的酒店他要在第一時間入住，雖有房產(chǎn)，但居無定所，與歐陽相似，他生活始終也都是體驗性的，缺少家園意識，每個夜晚來臨，洗完澡，需要躺在不同號碼的房間里入睡。想想他曾因為美國轟炸中國南斯拉夫大使館不滿，而從摩托羅拉辭職，這也不是一件多么難理解的事情。
這個夏天開始的時候，中年憤青的父親從湖南老家到了北京，從此，在晚上8點的小區(qū)花園里，準(zhǔn)時和那些來京探望兒女的老年人們一同蹣跚著出場。
“這里情調(diào)很好，燈光下，樹蔭中，老人們談一談自己工作的經(jīng)歷，家鄉(xiāng)風(fēng)土人情，吹著北方夏夜的晚風(fēng)，”事實卻是，他們剛給下班的孩子們做完晚飯，待在家里還要看他們的臉色，倒不如走出房間溜一溜自在。不過羅弘的父親可不一樣，盡管離兒子這么近，他也很少能品嘗過父子戰(zhàn)爭的滋味，剛到北京一個星期的時候，這個小兒子還乖乖地回來陪住，之后就再也難見蹤影。他在長久無人居住的房子里抱怨這個壞了、那個壞了, 小兒子住的酒店卻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人進(jìn)來打掃，總是一塵不染。
這個硬漢老爸參加過解放戰(zhàn)役、抗美援朝，平息了西藏叛亂，最后在那里當(dāng)了個公安局長，低下頭的時候，會撥開頭發(fā)讓你看看子彈貼著頭皮飛過，灼傷之后是個什么樣子。滿口湖南鄉(xiāng)音，梳著大背兒頭，只要扶著拐杖、目視前方，沿小區(qū)的花園小路緩步走上一圈，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老頭都要停下腳步，堆起滿臉的笑容問候:“老領(lǐng)導(dǎo)，您下來啦！”他喜歡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和一個小時可以不發(fā)一言的云南大理的退休教師談?wù)撋鐣L(fēng)氣問題，洪亮的嗓門引得旁邊摟摟抱抱的年輕人不停側(cè)目，效果就像是他們的父親來了。
盡管老兵在小區(qū)花園里獲得了莫大的滿足，但在小兒子的眼里，這卻是一個極度悲觀的人。親戚面前，永遠(yuǎn)有求必應(yīng)，口碑俱佳，如果身邊有人混得特別好，就不再搭理人家，喜歡跟那些比自己差的稱兄道弟。能看到別人的果實，也希望自己的兒子結(jié)出那樣的果子，想你有大的成功，但一旦你打破保守，邁出的任何一步都將引發(fā)他深度的不安與抱怨。
“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非要我把奔馳開回家去，開到河北出了車禍，差點斷了手，奔馳跟著拖車回了北京。他第一關(guān)心的不是我的身體有沒有問題，而是沒能到親戚朋友面前耀武揚威一下，很不高興?！?br/>
其實在大部分的時候，老兵的種種炫耀，單純到只想讓別人羨慕自己過得很好。然而，這個時代所謂財富帶來的那些幸福，對于他而言，多數(shù)尷尬得就像是小兒子帶他去自己住的五星灑店，服務(wù)員殷勤貼身的侍奉讓他極不自在，一件衣服一問4000多塊，就氣憤地甩到一邊。這么多年過去了，反倒對摩托羅拉那頓免費的職工家屬餐始終念念不忘。生活之中，他真正能夠品嘗到的幸運，也只有在想一想那些死去戰(zhàn)友的時候發(fā)生。一個老兵的經(jīng)歷對于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意義?在小兒子看來，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可以告訴以后的兒子，兒子的兒子，甚至是兒子的兒子的兒子，但他的不行。
兩年之前，在父親的要求下，他送給了老人一支錄音筆。于是，老兵從此沒事就對著這支錄音筆，說著自己那些陳年往事，說不定以后還能出書用呢！他還曾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在一個筆記本上用問答的形式回顧了自己的人生，封面上寫著：留給強兒參考。
打開筆記本的第一頁，你能看到一個老人正襟危坐在空房間里，一筆一劃地想象著面前正有一個人向他發(fā)問：“據(jù)了解，您有不少鮮為人知的經(jīng)歷，我很感興趣？能撿主要的談?wù)労寐?？?br/>
再翻到本子最后的一頁，最后一個回答就靜悄悄地剩在了那里：“我相信我的子孫會有出息。為了給你們留個尋根的紀(jì)念，將我的骨灰葬于邵陽我們樓房的東頭小山上，面朝西北角。墳?zāi)箲?yīng)堆成孢子型。
墓碑文是:這里埋葬著一個無私無畏無名無利的無名小卒。按政策規(guī)定，我有一個五百元的安葬費和10個月的離休金，可找市老干局領(lǐng)取，喪事開銷不能超過此數(shù)。
祝愿我兒孫奮發(fā)圖強，興旺發(fā)達(dá)，興宗耀祖，千古流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