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南禪寺南禪院
川端康成《我在美麗的日本》一文里,還寫到更細(xì)微的水之美。他說傳統(tǒng)的日本茶道,在茶室的壁龕里,通常只插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然后,必須讓這朵蓓蕾披上露水。用幾滴水珠潤濕它。”不但蓓蕾上要點上水珠,還要預(yù)先濡濕插花用的陶瓷花瓶?!霸谌毡咎沾苫ㄆ恐校裾{(diào)最高、價值最貴的古伊賀陶瓷,用水濡濕后,就像剛蘇醒似的……伊賀陶瓷那種雅素、精獷、堅固的表面,一點上水,就會發(fā)現(xiàn)鮮艷的光澤。同花上的露水相互輝映?!薄安柰朐谑褂弥?,也先用水濕過,使它帶著潤澤,這成了茶道的規(guī)矩?!?/p>
如此精微,如此蘊藉。這就是一個城市對待水的方式。而所謂相由心生,水也反映著一個城市的精氣神髓,如同一個人的臉一樣,既顯示著一個人五臟六腑的潔凈程度,也透露著一個人心性的邪正。
《門外漢的京都》里,舒國治寫京都的水,“為了氧氣。京都東、西、北三面的山皆密植杉樹,不惟水分涵養(yǎng)極豐厚,使城中各川隨時皆水量沛暢,氣場甚佳……京都周邊的山雖不高,但植被太厚,水谷穿梭蜿蜒,氣水宣暢,霖澤廣被,令京都無處不青翠、無翠不光亮;即不說自然面,便是京都的人工面,各行百工臉上精神奕奕,亦是帶氧度極高的城市?!?/p>
水好了,人才活得滋潤。所以松樹好,京都人講究“居有松”,衹園藝伎酒館的門樓上,鴨川岸邊雅致的居室前,每個寺院神社,家宅院落,松樹不但無處不有,還處處不同,被奉養(yǎng)得姿態(tài)萬千;所以竹子好,不但嵐山那條著名的“竹林小徑”上參天的竹子漫山滿谷,生活里竹子更無處不在,所謂“用有竹”。講究人家的門墻邊,都有一排叫“犬矢來”的弧形竹制圍籬,名字不好聽,卻細(xì)亮潤澤,樣子雅得不行。去到竹器店,還會發(fā)現(xiàn)一個無所不有的器皿世界,處處透放著一種質(zhì)樸收斂的優(yōu)雅,纖而尖的竹皮筷,拙而勁的竹花瓶……“松無古今色,竹有上下節(jié)”,這句禪語經(jīng)常被裝飾在茶會中,其精神在悄然無聲中影響著京都人的生活;所以京都的蔬果好吃,著名的錦市場里,菜攤的主人出售作品一樣地賣蔬果,一個柿子賣給你,也要問你是今天吃明天吃?然后選一個熟度剛剛好的給你。回家一切四牙,擱一牙放在黑陶盤里,就是一幅畫,看著都好吃……
“自然有自然之道,與人之道并非常常相同,而人無權(quán)將他的方式強加于自然?!比毡居绊懳鞣阶钌畹亩U學(xué)思想家鈴木大拙在談到“禪的自然觀”時,如此寫道,“自然從不思慮;它直接從其自心中發(fā)出行動—不論這自心的意義是指什么。就此而言,自然是神圣的。它的‘無理性’,超越了人類的疑慮或曖昧,而在我們對它的領(lǐng)受中,我們超越了我們自己。這種領(lǐng)受或超越是人類的特權(quán)。我們有心地、安靜地、全心全意地接受自然的‘無理性’,或它的‘必然’。這不是一種盲目行為,也不是對不可避免之物的奴隸式屈服。這是一種主動的領(lǐng)受,是一種人的意愿,其中沒有排拒的思想。在此中沒有包含武力,沒有包含割舍,而寧是參與、同化,甚至合一?!?/p>
生活的道理很簡單,就像空氣中沒有足夠的水分,竹子就會裂開。應(yīng)該是深深領(lǐng)會了這其中的禪理,京都人才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來對待水吧。自禪宗東傳,京都人接受了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之后,便一直奉行著,未曾改變過。
又豈止是水。岡倉天心在《茶之書》里寫茶道和插花大師對花的態(tài)度,“他們不是隨意折取花木,而是按照內(nèi)心的藝術(shù)構(gòu)想審慎地選擇一枝一葉。如果不慎使用了超過必需的花枝,他們會感到羞恥?!比诉x擇如何對待自然,其實也是在選擇如何塑造自身。人對食物、對土地、對樹以至對垃圾的態(tài)度,也是一種對子孫后代的福祉擔(dān)負(fù)起責(zé)任的態(tài)度。
后來查了資料才知道,大澤池是嵯峨天皇離宮(公元876年離宮改為寺院)的池塘,模仿中國洞庭湖的池泉船式庭園建造而成,日本最為古老的庭園池水,賞月佳處;糾之森林旁的下鴨神社建于公元8世紀(jì),是京都的守護神社。而糾之森林的歷史比下鴨神社更長;連商鋪林立的二年坂、三年坂也都是公元807年前后所建……一千多年過去了,它們還都好好地活著。
心心念念地來京都尋宋,卻沒想到這些計劃外偶然去到的地方,處處是唐宋。
正午剛過,日光正盛,站在大德寺真珠庵的一間屋子里,卻感到一片幽暗,只有門外院落一棵火紅的楓樹,紅光映在木制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窄窄的光亮。
后來接著參觀時,才意識到這紅光無處不在。因為好幾面都種著楓樹,這座已完好保存了四百多年、未對游客開放的庵舍,每扇門、每步臺階、每條屋檐都映著這華貴的紅光。
坐在這有四百多年歷史的木地板上,左右望去,每個房間、每條巷道、每道窗欞、每塊石頭甚至每棵樹、每根草、每片青苔,也許都和四百多年前坐在這里的人所看到的幾無差別。茶祖村田珠光于五百多年前所作的七五三石庭一側(cè),紅光浸潤在泥土里,竟像細(xì)碎的胭脂。還有一休和尚所書的“須彌南畔,誰會我禪。虛堂來也,不值半錢”的遺偈,真跡也好好地保存了五百多年。
這里也有水,一口小小的古井。據(jù)記載,公元979年,《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出生時,就是用這口井里的水洗的胎血,那則是一千多年之前的事了。
井水質(zhì)地如何,往往反映著幾百里外的環(huán)境狀況,因為這井水經(jīng)由山縫石底,從地下穿過整個城市,連接著某處高山的源頭。而此刻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井好水,看看這紅得令人心悸的楓樹光就知道。它們連著。就這么好好地代代相傳。
詩寂宇宙
在“宋朝”遇到的一位禪師和他的茶會
放眼皆寥落,
無花亦無楓,
秋深海岸邊,
孤廬立暮光。
日本16世紀(jì)的茶道宗師千利休在談及茶室之外的露地該如何修建時,說其秘訣應(yīng)如上面的這首古歌。眼前草庵外的這片庭院,正是這般景象。
從沒看過如此空落的枯山水庭院,偌大的院落,只以白色的碎砂鋪地,犁出筆直的紋路,然后,兩石,一樹,就再也沒有什么了。
跨過松源院敞開的門,站在門內(nèi)木棚下,院落空靜,庵門緊閉,只看見厚厚的茅草屋頂下,一塊“凈蓮”二字的匾額,一個小小的燈籠,整間草庵在一片素凈的淺黃淡灰之中。只有庵舍側(cè)墻外的墨綠山林懷抱著一團未凋盡的銀杏和楓樹。
有一種如雪夜登上山頂?shù)却粘霭愕牟话?。這是我們京都尋宋的最后一站,在經(jīng)歷過了那么多震撼人心的美的時刻之后,在這位泉田玉堂禪師的草庵里,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會是什么。
先請此行的策劃者殷勤先生進院敲門。他走到草庵門口,竟如蒙古呼麥般地發(fā)出吟詠之聲,“嗚——欸——”
屋里有人應(yīng)和。聲音如此優(yōu)美。殷先生后來說,這叫呼門,臺詞分別是“屋里有人嗎?”“來者何人?”云云。是日本禪寺的儀規(guī)。
一行六人依序而入。只見玄關(guān)內(nèi),左側(cè)榻榻米上的紙門拉開一人的縫隙,幽暗光影中,一位如古畫上走下的老禪師靜跪其上。我們行禮,他扶膝彎腰,深深地還禮。
趁等待脫鞋進屋的空隙,看這個寬闊的玄關(guān),籠罩在舊式房舍特有的昏黑光線中,樸舊的黃土地面,只于落腳處留著不規(guī)則的石板,右側(cè)地下,半米高的舊水缸上罩著一圈枯藤,疏疏落落的幾串紅豆垂搭而下,野意盎然。
脫鞋上去,先穿過一個空房間,繞過一扇屏風(fēng),才是客室。黑框金底屏風(fēng)上,一個大大的“關(guān)”字。
“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guān),乾坤獨步?!彼未U師無門慧開的禪語。
客室竟是西式,榻榻米上鋪著地毯,一圈黃藤椅,一個藤幾,就占滿整個房間。
隔著一道紙壁的里間則大不相同。
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和室。光從左側(cè)紙窗透進來,明亮而柔和,第一眼落在正面壁龕上的一幅大掛軸上,橫裱“何似”二字。字下三樣小陳設(shè),左手窗臺上立一尊瓷制寶塔,掛軸正下方橫一個三足翹耳青銅香爐,右側(cè)隔柱上斜掛一個土陶瓶,一朵嬌紅的茶花蓓蕾襯著綠油油的枝葉頷首而立。
簡淡如此的一面壁龕,卻教人回味無窮。這是一間標(biāo)準(zhǔn)的“空之屋”,遵循的是禪宗“一即多”的道理,一幅字軸為主,數(shù)樣陳設(shè)為賓,大幅的留白;僅選一朵,當(dāng)季所生,待開蓓蕾,正是茶人插花的規(guī)制;又是“不對稱之屋”,右側(cè)的另一半壁龕上一排柜子和兩樣陳設(shè),此外屋里再無他物……
第一眼看到我們,禪師即是滿面笑容,這讓我們放松了點兒。而此時,他端出茶盤,奉上普洱,坐下待一一介紹后,開始隨意閑談。他很親切,常咧嘴大笑,完全沒有距離感。我們更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