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德寺聚光院,障壁畫《花鳥圖》,作者狩野永徳(1543-1590),紙本墨畫淡彩?金泥加工,日本國寶。1974年,盧浮宮《蒙娜麗莎》赴日展出時,作為對等交換,日本選擇以此畫赴法展出。
京都 : 細水之華
一個城市維持了一千多年的生活場景
天黑了,在衹園花見小路附近的一家小酒館吃完飯,穿過一條窄巷走到四條町邊上,才發(fā)現(xiàn)有雨零零星星地落著。這片區(qū)域有意為之的昏暗燈光,讓眼睛不自覺沾染了一片黝黑的底色,像抹茶用的黑陶碗,幽暗地泛著光亮。
能襯出最細微光亮的黑,加上雨味,這才是夜。
應該去走走。
從高臺寺一側(cè)的路口進去,還不到9點,二年坂上就已經(jīng)一片寂靜。再走上三年坂,到通往清水寺的清水坂路口,往回折返的那一刻,俯看靜夜中這條蜿蜒昏黑的老石板道,沿著一大片密密層層的町屋木檐折向樓臺深處。坡底下的石階上,一只黑貓一掠而過。
也許除了清晨的一小段時間,永遠都不要在白天來這一帶。
店鋪一開,時空就錯了。
竟然聽到潺潺的流水聲。循聲找過去,路邊一戶人家的進門臺階前,竟然露出了一小段流水,也就二三十厘米寬,無頭無尾,不知道是截取的溪水一段,泉水一眼,還是人工水道。流水兩邊花草叢生,進門踏腳的那一小段還用鐵網(wǎng)蓋著,腳燈的光亮下,水中幾尾紅魚擠在黑暗處疾疾地游著。
天還沒亮,就出門去嵯峨野大覺寺旁的大澤池。坐出租車從京都市中心四條附近的旅館出發(fā),二十多分鐘就到了。山邊寺門還關著,繞墻過去,就看到一潭幽幽的池水浸在紅光中。天還才蒙蒙亮,霞光還收斂著,襯得池邊的一排樹黑黑的,映在水里也黑黑的。
但野鴨們漸漸醒了,開始在暗紅的水面上靜靜地劃出波紋,攪亂織錦般的云影。
天上,一架飛機拖著長長的尾巴,高高地映著金光,像白日的彗星。
有細碎清脆的小鳥聲“吱吱嘰嘰”一刻不停地叫喚著,沉默的野鴨們只以疾疾劃出的一道道水浪回應,偶爾撲騰幾下翅膀擊出水聲。
還是很安靜。
一只灰鷺突然從水上躍起,轉(zhuǎn)眼就飛到了山邊,遠遠地盤旋。
天色漸亮,可以看清楚紅楓和銀杏襯在深綠的山林中,一片斑斕秋色。水邊的幾棵也清楚起來,一堆紅一堆黃,在水影中靜靜地燃燒著。
近岸的一片陰影里,一尾紅白錦鯉悠閑地游過。
從四條去三河交匯處的“糾之森林”就更近,同在市中心,十分鐘的車程。
高野川、賀茂川這兩條河在此匯合成鴨川,“糾之森林”就在上游兩條河所夾的河洲上。被認為代表了日本之美的谷崎潤一郎,就曾把家安在“糾之森林”附近。他在1962年的《憶京都》中寫道,“那時有段時間想在京都永住,甚至想把戶口遷到京都的程度。光是不改容顏的糾之森林已讓我心滿意足,我至今仍然如是想?!?/p>
游覽完下鴨神社出來,拐進這片森林之時,還沒看過谷崎的文章,進入森林的那一刻沒有心理準備,于是瞬間被震撼到了。
這是一個很難事先想象的地方:如八車道馬路般寬度的林蔭大道,黃土地面上堆著厚厚的樹葉,但兩側(cè)除了十幾層樓高的大樹,什么都沒有,人就這么孤零零地站在其中,踩著厚厚的落葉,抬頭面對著如此廣大的一個森林空間。空間如此之大,高性能的相機在此刻也很無力。
想象不出宮本武藏挎著刀從這條路上肅然走過的樣子。
走出森林時,會經(jīng)歷時空轉(zhuǎn)換的一刻。后來發(fā)現(xiàn),在京都這是常事。
只短短一小段路,就到了河邊,再往下游走一小段,就到了三河交匯處。
走到陸地盡頭,轉(zhuǎn)過身來,會看到一片難得的開闊之地。左右兩條清澈的河流,兩座白色的橋梁矮矮地平跨其上,中間河洲上是幾棵大樹。一行白鷺遠遠地飛過,襯著一大片澈藍的天空。
整片風景都浸潤在幾乎不可察覺的一種藍色里,就是事后回看照片,那種藍色也已了無影蹤。但意外的是,后來看書才發(fā)現(xiàn),川端康成也看到了抑或是古人稱青瓷中“雨過天青”的那種藍,“從糾之森林的糾之園仰望青瓷色的晨空,這是我近來對京都畫龍點睛的印象。”1927年,他在《西國紀行》里寫道。
水很淺,河床上的卵石清楚可見,一行大白石龜橫鋪其上,作為墊腳石,可以很方便地走到下游鴨川的西岸。有人單手夾著一輛自行車,從岸那邊一步一步跳了過來。還有一條小黃狗跟著主人在河洲上跑動。
再過一千年后,如果人類還存在,有人看到這行大石龜,可還想象得出這代人的生活和胸懷?
鴨川邊的那條黃砂土路,該是最起鄉(xiāng)愁之處,粗糙質(zhì)樸的質(zhì)感,讓人想起日式茶室粗糲的墻面,而只要一朵花,就能點亮整個空間。
感覺小津《晚春》里的原節(jié)子騎自行車走的就是這條路,雖然明知道不是。也很容易想象一個個舊精魂在這個冷冽寂靜的深秋早晨就這么迎面信步而來,鈴木大拙、夏目漱石、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再古的人其實也一定在這條路上散過步,但因時間太久遠而面目模糊,松尾芭蕉、一休、紫式部……
一個城市有一條干干凈凈可以散步的河,是多么慈悲的事。累了坐在岸邊,讓流水在腦子里跑跑,心就會靜下來。想走時走一走,安靜地跟自己相處片刻。
何況鴨川也有鬧騰的時候,炎夏清夜,一堆一堆的玩音樂的,爵士甚至搖滾,在午夜嘈雜沸騰一下,也是這條河流生命的一部分。
想起這些水,心中就自然生起一種溫柔之情。這是一個對水多么珍重待之的地方。
在京都,還有太多來不及提及的精細水脈,每一處河川溪渠、池泉井澗,都是一條纖細敏感的神經(jīng)。在世界選擇讓自己的神經(jīng)越來越大條的時候,京都選擇保持細膩。
比如僅相距十幾米、與鴨川平行的高瀨川,這條寬不過三四米的小溪流,應該是無用之水吧,也被心心念念地保護了下來,與一條午夜里站滿了拉客侍者的酒吧街相安無事。
被“京都迷”舒國治先生譽為彼城最美街道的白川南通,亦是由這條小小的白川帶來了精氣。水深不過腳背,也不寬,橫跨其上的巽橋,五六步也就過去了,但日里夜里,叫人流連不已,總要來來去去走幾個來回,還要去隔壁不遠的那幾座小橋上盤桓,看流水一側(cè)掩映在波光樹影中的舊式房舍,臨水窗里的餐館酒肆,來來去去的漂亮男女,橫看豎看,猶戀戀不去。讓舒先生牽掛的還有上游水道中長著的一棵柿子樹,在水中野生野長,果實熟了也無人摘取,卻年年兀立在有緣人的心中。
南禪寺和銀閣寺間哲學之道沿線的那條水渠,承京都之美的精華,春秋兩季,白櫻紅楓,飄飄灑灑都歸在水流里,加上夏雨冬雪,四時風景如電影般地依序上演,一時溝渠有一時顏色。佛家所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萬物色相由此得見,又歸空寂。
說到這兒,關于京都的水,十分之一也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