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旅館的晚餐是宴會兼聯(lián)歡會。場地是一個鋪滿了榻榻米的大廳。平時用紙拉門隔開成小房間;8張榻榻米(一米八長，零點九米寬的厚草墊)構成標準的臥房，十幾張榻榻米就是夠大的餐廳單間了。開宴會的時候，拉開一扇又一扇的紙門取走，然后露出50張榻榻米的大宴會廳了。如果是承辦大企業(yè)社員旅行的大旅館，那么宴會廳甚至要大到500張榻榻米，竟能容納一千人。

　　到了晚餐時間，個人用的矮桌子和正方形墊子早就擺成兩排，從大伯伯到小姑姑，大家論資排輩地入座。桌子上放著已做好的菜：生魚片、天婦羅(油炸海鮮、蔬菜)、茶碗蒸(什錦蒸雞蛋)、小火鍋等。旅館宴會的菜肴不一定好吃，但是一定很豐富。當年的日本人把平時的日子過得很樸素，所以一年一次的旅館宴會，大家視為難得的美餐，稀有的奢侈。

　　開飯以前，人人舉杯喊“干杯”，大人喝啤酒、清酒，小孩喝汽水、可樂。然后就是邊吃飯邊看別人輪流表演了。從最小的弟弟妹妹開始，一個一個上舞臺去唱歌兒。想不出唱什么歌兒好的，都被大人說“唱你的校歌吧。你上哪個學校?幾年級了?” 至于大人，每人都有一兩首拿手的歌兒，一般是流行歌曲，偶爾也包括民謠?？ɡ璒K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普通人練嗓子的機會少，大多數人唱不好歌，有些唱得特難聽，也有些唱得好逗人。

　　我們一看哪個叔叔、姑姑走到前邊來，就知道即將要唱什么歌了，因為很多人表演的項目十年如一日，比方說，我母親唱的《卡斯吧的女人》?！翱ㄋ拱伞笔前柤盃柪鲜袇^(qū)，那首歌兒是1967年日本的流行歌曲，據說是填詞人受了讓·咖本主演的法國電影《望鄉(xiāng)》的影響?！斑@里是天涯海角阿爾及利亞，我是在卡斯吧晚上開的一朵花兒”，看自己的母親喝醉酒以后津津樂唱的樣子，感覺好奇怪的。不過，最可怕的算是大伯伯的《浪花節(jié)》，那是一種日本說書，談的是封建時代俠客的故事。大伯當時開幾家壽司店生意很成功，既有錢又得閑，就去跟老師學“浪花節(jié)”了。然而，不知道是五音不全還是怎么回事，他唱起“浪花節(jié)”來實在令人懼怕。

　　當年日本旅館的主要顧客是男性，所以多數旅館有很豪華的“男湯”(男浴池)，但是“女湯”則往往小得可憐。潮音莊的女浴池比家里的都大不了多少，還不如普通公共浴池，而且沒有什么風景可說，更不具備露天池。盡管如此，姑姑們還是頗欣賞溫泉浴。我成年以后才明白：洗溫泉的效應主要來自溫泉水含有的成分本身，其次來自跟伙伴一起邊洗邊聊的溝通之樂，其三才是自然風景等眼福。雖然潮音莊的“女湯”沒有眼?？上?，但是熱海不愧為有一千多年歷史的日本三大溫泉之一，溫泉水的質量相當好，泡一泡全身的肌肉就會松開起來，讓人覺得積累了一年的疲勞會消失。

　　我跟兩個同齡的表姐妹回房間，鉆進被褥中，開始談談不可讓大人知道的秘密。我們彼此發(fā)誓絕不在午夜前睡覺，但是我從小習慣早睡早起，總是第一個被睡魔襲擊。十年如一日，到了第二天早上，表姐妹總要挖苦我說：“昨晚多么好玩兒呀。太可惜你睡著了，沒享受到?！本烤挂估锇l(fā)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她們永遠不告訴我的。

　　旅館的早飯比晚飯簡單得多：米飯、醬湯、咸菜、生雞蛋、紫菜、烤干魚、蘿卜泥，如果再有“蒲矛”(魚餅)的話，算是額外奢侈的。大人們似乎前一晚鬧了不少矛盾，氣氛相當沉重。好在此后幾個月大家可以不見面了。爺爺奶奶去世以后，父親的兄弟姐妹帶家眷聚會的機會，除了熱海以外，只有祭祀爺爺奶奶的法會了。有些人離開潮音莊以后，去海灘上的游泳池玩上半天。聽說，走到游泳池之前，會經過火車站附近的禮品商店，買各種各樣有趣的旅游紀念品。沿著海邊道路兜風一段時間后，父親開口問大家：“要不要停在茅崎鮮魚中心吃頓飯?”十年如一日，我們都說“要”。

　　當時還以為，十年如一日的熱海聚會要永遠繼續(xù)下去。其實不然。我去中國留學兩年回來時，已經停辦了。具體的原因似乎是某伯伯和某叔叔吵架。不過，最根本的原因大概是孩子們都逐漸成長，能集合在潮音莊的人數越來越少。反正，我自己后來出國漂泊十年，不用說溫泉聚會，連法會都不能參加了。

　　離開日本以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多么喜歡溫泉。聽說加拿大的落基山脈有溫泉，好期待地去，結果發(fā)現(xiàn)只有熱水游泳池，男女大小的白人穿著泳衣進去的。也聽說匈牙利布達佩斯有溫泉，好期待地去，果然那里有土耳其占領軍留下來的華麗溫泉浴室，具備著熱池、冷池、桑拿、烤箱，能享受到對于感官的一切款待。我也去了臺灣的溫泉，當地朋友介紹的陽明山公共溫泉，挺有味道的。

　　再回到日本的時候，已經是大人了。男朋友帶我去位于東京最西邊的蛇湯溫泉寶莊旅館。跟喧嘩的熱海不同，蛇湯溫泉在海拔650米的山區(qū)，除了寶莊以外，沒有其他旅館。我們從市區(qū)坐兩個小時的火車、公共汽車過去，發(fā)現(xiàn)當晚的住客只有我們兩個人。

　　有500年歷史的木造旅館相當大，光是宴會廳就有80張榻榻米大。按照規(guī)矩，我們先換穿“浴衣”要去洗澡，聽說這里的“女湯”和“男湯”是同樣大小的。開門進去，果然浴室不大不小，好在兩面都有很大的玻璃窗戶，外面是茂密的森林，傳來山溪的水流?！芭疁崩镏挥形乙粋€人，唯獨聽到的是自己洗澡的聲音和外面大自然的氣息。最初的黃昏不久變成漆黑，山區(qū)的夜間到來，安靜得令人不安。蛇湯溫泉有關于蛇的傳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條受傷的大蛇，自己來到這里泡在溫泉水中，幾天后治愈了。這故事寫在江戶時代編纂的《武藏野風土記》。幸好，那晚我沒碰見大蛇。

　　寶莊旅館的晚餐以野菜為主，還有只在清流里才能生存的香魚，味道特別純真。當晚我得知：男女雙雙去淡季的山區(qū)溫泉，能體會到天人合一的感覺。

　　那感覺，我后來在奈良縣吉野山再次經歷了。日本的南北朝時代，南朝曾設都在吉野山上，因此當地的傳說非常多，那里的藥房還賣著根據古老處方配的草藥。

　　日本旅館的浴室始終是男女分開的公共池，即使是只有一男一女兩個客人的時候。結果，我又得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浴室里洗澡了，而且是某代天皇都用過的浴池里。有皇家傳說的旅館，連無人的浴室都有歷史留下來的許多動靜似的。好神秘。果然，夜里我做的夢特別復雜。

　　轉眼之間，兩個人泡溫泉的時代就過去了，我的溫泉經驗又回到跟當初一樣的集體活動了。這次是我們夫妻和兩個小孩，以及公婆和小姑子一家五口，總共11個人的小團隊。趁孩子們還小，每逢春假和暑假，都找個合適的溫泉區(qū)玩兩天，洗澡、吃飯、輪流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