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中國前,中國對Ty僅僅意味著:爺爺貧窮的出生地、飯桌上的海南雞飯和新年時雷打不動的紅色春聯(lián)。
爺爺?shù)墓释粒瑢λ詤s異常陌生。除了中文是他難以把握的外語,他發(fā)現(xiàn)上不了Facebook和Twitter。即使再孤獨,5年里,他一直沒有請中文老師,他的朋友們還是和他一樣講英文的泰國人、香港人、新加坡人和馬來人。但他們在中國都沒停留多久,又離開了。
和他持異議的“個人主義”一樣,本質(zhì)上,他不大喜歡中國人相處時的“輕率”和“感性”。他對自己的要求是:為了交朋友而交朋友,而不是為了做生意交朋友。
但也正是在這5年里,他學會了如何最高效率地和官員溝通。除了掌握了酒、“關系”等通行證的秘訣之外,他也開始懂得說話的時機:
“如果我去見一個很重要的官員或開發(fā)商,他有客人在場,我會忘記之前準備好的細節(jié),只告訴他大概情況。如果我要說細節(jié),我會再找時間和他說。有時候我們也得去KTV或者桑拿房應酬……在世界上其他國家你不這樣,但在中國你就是要這樣做?!?/p>
他像個禮貌的來客那樣,試圖模仿這個國家難以理解的習慣和規(guī)則,盡管這有點兒挑戰(zhàn)他的自尊和品位。
在帶我們?nèi)グ菰LCentral Chidlom的時候,他對Central的運營經(jīng)驗表現(xiàn)出相當?shù)淖院馈T?層的家居館,一排香熏隔壁,我們看到像摞書那樣摞成一摞摞的碟子。
“在中國,人們希望看到碟子像扇子那樣被展開,看起來更奢侈、有吸引力。但在這里,我們這樣一疊疊地擺放,因為空間的利用更科學?!?/p>
但同樣是這樣熟悉的經(jīng)驗,導致他在中國的前兩年被失敗籠罩——在杭州,他們開了第一家商場,按照家族的意見,基本沿襲了泰國Central的模式。但招商的結果并不讓人滿意,在泰國和他們有緊密關系的品牌在中國對他們抱著冷淡的態(tài)度——他沒有意識到,在中國,奢侈品牌都需要足夠奢侈的空間和待遇。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角色可以不是一個“成功者”——“你只是一個new player。進入這個市場的時候,你已經(jīng)晚到了。你的店只能選擇在二線城市、遠離市中心的位置。一切都是worst of the worst?!?/p>
這種心理的落差,商學院的課本沒有教他如何應對。他的父親也從不會和他談論這些具體的障礙。但在和泰國總部的堂哥們溝通時,他會把這種壓抑的局面翻譯得不那么情緒化。
“大多數(shù)時候,Ty的性格都積極、太積極了。他從沒有放棄的打算?!碧眯諸os(也是他的上司)輕描淡寫地解釋。
在這個家族里,以往解決分歧的辦法是:在遇到問題時,要盡量尊重你的上一代人的決定。
但當Ty從品牌、競爭對手,甚至下屬那里知道,在中國吸引到好品牌的必要方法,是給品牌提供數(shù)百萬元的贊助和比泰國商場大兩到三倍的空間——它們才會和商場形成一種穩(wěn)固的聯(lián)盟。
“一旦我得知中國市場的規(guī)則是這樣,我的同行們都在干這件事,馬上就向泰國總部匯報了,我們必須這樣轉換?!彼f。
他拼命鼓勵Tos每個月至少來一次中國,讓他們知道他在中國進行的變革——這些做法完全在強勢的Tos的經(jīng)驗之外,他也不愿意在他們真正認可之前擅作主張。他知道,他和Tos之間不僅僅是單純的職業(yè)關系。
但他也是在經(jīng)過了精確的加法減法之后,才真正認可自己的做法。中國的百貨公司多屬于聯(lián)營模式,除了向品牌收取租金以及固定提成之外,他并不需要過多地對店鋪進行投資(比如裝潢)。而Central在泰國,有一半屬于自營,商品都由自己的買手買進,場地和整體設計則要由集團一并完成。
“核算下來,在中國開店的成本還是要比在泰國低出不少?!彼a充道,這個結論對他而言是如此重要。
他身上更多地有了business to business的工具理性。去年,他在沈陽新開的ZEN百貨,因為開發(fā)商的交場、消防措施沒到位,只能延期開業(yè)。他和當時的中國區(qū)總裁一起去和業(yè)主、政府官員開會。那位總裁是在泰國創(chuàng)立ZEN的人,對ZEN有很深的私人感情,因此心急如焚,試圖以個人情感打動對方。
但Ty知道這一招在中國注定碰壁。像掌控了大局的人那樣,他簡略地概括了那位總裁的要點,又將自己的要求清楚分割成一二三點,拋給對方,然后果斷結束發(fā)言。
這種零情感的工作狀態(tài),注定占據(jù)了大部分的生活。百貨行業(yè)每周7天的工作強度,讓他只有在回泰國的時候,才能舒緩自己吞咽下的各種緊張和無奈。
“60多年前,祖父和大伯在曼谷開設第一家店的時候,也像我一樣一無所有。”他說,家族成功的經(jīng)歷對他是個寓意恒定的寓言,這是他獲得力量的源泉。
今年12月,他計劃在家族旗下的ZENSE舉行婚禮,但結婚這件事讓他第一次感到緊張。
關于選擇什么樣的戒指,他有時候還會跑過去問他的堂哥、也是直屬上司的Tos。在過去的30多年里,Tos和他并沒有足夠的時間認識,但現(xiàn)在Tos發(fā)現(xiàn),Ty開始學著像Chirathivat家族的男人們那樣生活。
“我的父親(Samrit)曾對我們說過,如果我們的關系破裂了,這家族里沒有人能存活下來,因為你們每個人都不足夠好,當你們不再是一個整體的時候,就不再是不可戰(zhàn)勝的了。”在采訪結束時,Tos略帶深意地說。
Ty聽到這句話,開始不以為然:他的工資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超過在投行和咨詢公司工作的時候,他父親贈送給他的股份比上代人少很多。何況,他的堂兄妹中,有人如愿成為了(報酬不好的)醫(yī)生、教師,甚至演員……股權的稀釋讓家族第三代、第四代的年輕人開始有更多的自由。
但當我繼續(xù)追問他回家族工作的原因,他想了想,又說:“除了工資之外,你的很多東西和這個公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你的財富將和這個家族的財富終生相關?!?/p>
“如果能做一件改變你家庭的事情,那會是什么?”
“我不會改變他們?nèi)魏我粯訓|西。我的家族很緊密,我只希望有一天回到他們中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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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崇達?? 采訪/撰文:索馬里? ?
視覺/攝影:蘇里
感謝Cristie Huang和James Siow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