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智族GQ》雜志2011年9月刊
編者回顧:事情過去五年了,我至今依然記得那場葬禮。張妙的父母在女兒入土的瞬間突然撕心的嚎哭,當時自稱受害方代表的張顯正拉著他邀請來的、紅歌會的成員一起高唱國歌,那些自發(fā)從全國各地趕來送行的人,正就現(xiàn)場的各個細節(jié)拍照準備上傳微博……眾生喧嘩中,我的眼神一直離不開張妙的孩子,他一會盯著貢品發(fā)呆,一會惶惑不安地看著大人們的激烈表情??傆腥艘愿鞣N理由各種方式想抱抱這孩子,并和他拍照。他聽不懂那些意義,他也不理解為什么這些意義和他有關,嘴里只喃喃問著:媽媽呢?
十幾年的媒體的生涯,我去過幾百個重大事件的現(xiàn)場,這些現(xiàn)場留存在我腦海里,是一個詭異的意象:像黑云壓城一般漂浮在上空的,是各種被描繪真相,邏輯和意義,而那團濃稠的“真相”底下,卻是與之毫不相干的迷惑的人,雖然他們被冠以所謂事件的“主人公”。
這樣的現(xiàn)場總讓我困惑,人們究竟是為什么在表達:確實對他者的關心,還是自己陳述的快感;試圖理解他人的努力,還是展現(xiàn)自己思考力的借口?
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然而,這樣的結果,真是對一個活生生的人最適合的對待方式?這樣的方式下,人真的被看到了嗎?而我們真的能從這個他者身上,看到對我們意義重大的反射嗎?
做記者第二年開始,我就在困惑,報道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寫作的意義究竟是什么?表達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一開始覺得是幫大眾找到理解事情的框架(寫作者經(jīng)常有的傲慢),再來是覺得試圖還原事情的真相(然而真相究竟是什么),最終,我找到了一個讓我自己心安的理解:一個事件之所以被人關注,成為新聞,在于這事件本身肯定有觸及人內心在乎的原因,而再復雜的事件都是人構成的,通過對事件中主人公的抵達,最終也會照亮我們內心里的某部分。
事實上,我是懷著這樣的愿望,在六年前,從廣州奔赴北京,到 GQ 來的。記得上飛機時,我給王鋒發(fā)了條短信:我們一起來建教堂吧。來 GQ 前,他給我雜志的創(chuàng)刊詞“日常生活的革命”,他說 GQ 的核心價值觀是關注、尊重人心和人性——我知道,他不只是想搬現(xiàn)實的磚,他想建教堂。
在飛往廈門的飛機上寫下這些文字,內心百種滋味。GQ 六年了,而我也已經(jīng)離開 GQ 兩年。我偶爾還會驕傲地和別人提及我的 GQ 歲月,提及 GQ,我自認為它確實曾長出一個我們期望中的模樣,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其中到底貢獻了多重要的力量,也不確定,自己試圖通過文字參與構建的教堂 ,自己完成了多少。甚至不確定,這幾年的努力,是否對人心真的有所抵達,這曾經(jīng)是我最初的愿望。
還記得,當時決定做《審判》選題的時候,很多人說這選題太不 GQ。我和王鋒卻認定這是一個非常 GQ 的選題,那么多人對一個小孩被宣判死刑拍手稱快,多半只是因為猜測他的富二代或者官二代身份,這是多么幼稚和荒唐的民眾情緒,藥家鑫究竟是死于車禍還是民眾義憤,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這個社會的照妖鏡?,F(xiàn)在回想,我驕傲當時做了這個選題,因為通過這個選題,我看見了自己的一部分。也感謝這樣的嘗試,同行和一些讀者也通過這個選題看到了我們的努力,《審判》被《南方周末》在年底致敬中,給予年度特稿的肯定。這篇特稿還先后成為復旦、中山大學等高校新聞專業(yè)研究生的研究命題。
類似的,當時要在GQ里發(fā)起這樣用力的特稿,一路都是他人的不解:一本時尚雜志究竟為什么這么做?這樣的提問,貫穿了我在 GQ 工作的四年,我相信,至今王鋒還偶爾要回答。我想,無論是對 GQ 過往的回顧,還是對 GQ 未來的展望,或許都應該回到那個一直追問著 GQ 的問題:一本時尚雜志究竟為了什么堅持這么做?
我的理解是,人心和人性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了解人性和抵達人心的任何努力,都是我們可以努力做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我熱愛我們在GQ的歲月,也感恩 GQ 曾為這樣的理念提供庇護之所。在我心目中,GQ 本身已經(jīng)是“美好的事物”。(蔡崇達 前報道總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