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穿著一件黑色的西服,一般是一個人到達現(xiàn)場,然后挑選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像蹲守叢林的人類學家一樣,觀察著來賓們的扮相舉止和一些不合適的禮儀。
在某種狹隘的意義上,Bob Lai是我見過的最神秘的派對嘉賓。每逢有活動他都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然后又神秘地離去。從十年前我認識他起,幾乎每個我去參加過的派對,都有他的身影。卡地亞在上海展覽中心的晚宴、Costa Allegra的首航、LV恒隆店的開幕、Fendi在長城上的走秀、一些知名會所如 Mint、Volar、Muse、 Kee Club、Drop 的開幕式,他都未缺席。
他極少和人搭訕,不抽煙,也不跳舞,選擇最少分量的食物。他熟悉各個小圈子,而在別人眼里,他和漂亮女性的交流最多。但最難理解的一點,是他從不帶女伴離開。如果他再年輕一點兒,永久不變的黑色西裝會讓他更像是現(xiàn)場組織派對的工作人員。
作為紳士美德的一部分,他似乎努力在眾人面前掩飾自己顯赫的家世:父親曾是臺灣駐美國的大使,解放戰(zhàn)爭后不久出生的他,和弟弟在美國接受教育,并得以以外交官之子的身份參加眾多頂級的派對?;嘏_灣后,弟弟成了卓越的話劇導演,聲震兩岸。他自己也曾一度受教于著名哲學家方東美,補上了國學這一課,后來還是回到自己莎士比亞研究的本行,去臺灣大學教授英國文學。但因為受不了教授們的冬烘和相互挑撥,在上世紀90年代選擇回到上海定居。豐厚的祖產(chǎn),使他可以盡情享受他的父母口中多年戀戀不舍的——上海的繁華。
臨走之前,他的學生們紛紛寫文章懷念他的授課:他愿意花上二十分鐘 ,解釋Wind 和breeze 的區(qū)別,兀自沉醉地解釋breeze一詞又如何提升了詩歌整體的意味。他們也回憶起,在他那個單身漢的家里,他會給他們烹飪一桌美食,然后責怪年輕人過于饕餮——美食家通常只嘗一兩口,就會放下筷子,不然無法為更多美食留下想象的空間。
“派對是上海社交生活的一部分,問一個人為什么要去派對,就跟問一個法國人為什么要喝紅酒一樣難以回答。”在他位于淮海路的工作室里,我問他為何經(jīng)常出席派對,他遞過來一杯白蘭地,“這個時間喝這種酒最好,來,先用手捧一下溫酒?!?/p>
這間工作室四壁都是藏書,墻上掛著他父母攝于上世紀40年代時期的黑白照片,練習書法的筆墨紙硯都端正地放置在一張古色古香的書桌上,纖塵不染。除了他收藏的幾十瓶干邑,看不出任何享樂的痕跡。和他從不在公開場合談及自己的家庭一樣,體現(xiàn)出一種克制。應該說,他先行帶著各種禮儀和規(guī)范,靜靜等待著這個城市變成他想像中的游樂場。
在他記憶里,十多年前上海還沒有真正的派對,直到90年代中期,一位有天分的公關舉行了一場奢侈品派對,人們穿著皮草、舉著香檳走過星光大道,西方媒體敏感地覺察到上海又將重拾上世紀20年代的嫵媚?!稌r代雜志》宣布上海重回先鋒(“Shanghai: In the Vanguard Again”),而《新聞周刊》更煽情地形容上海為亞洲最性感的城市。
此后知名的時尚品牌必須以更豪華的場景、精彩的演出和精致的餐點制造聲勢,讓這個城市的精英接納自己。他的很多朋友也漸漸搬來上海定居,逐漸聚集成紐約幫、羅馬幫、舊金山幫。還有眾多他不認識的外國人慕名而來,他們每逢周末會互通信息,短信范本甚至就寫著 “Where's the party” 以 及 “Are you there yet? How is it?”
久而久之,他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戰(zhàn)略,哪些派對一定要晚到、早退,哪些人見面要擁抱,哪些人不必握手只需輕輕點頭、甚至眼角微微上揚即可?!拔也皇且粋€冷漠的人,但這里是上?!?,他說。畢竟,一個party邀請總帶有含混的意味,一個 mixed blessing,因為別人并不一定喜歡你以最真誠的一面和對方交流。在派對上的他安于一隅,看似漠然,但這樣的低調(diào)竟為上海社交場默許,甚至成為一種風度,大多數(shù)的精品和公關都把他當做一個標準列在A List上。
這個紳士會為每場派對準備好最為標準的禮儀,雖然在很多人眼里,他那套黑色西服好像從來沒有換過,但實際上那些西服有十套,淺色系的西服布料比較亮,較casual,深黑羊毛的一套最正式,且適合冬天。雖然只有一個色系,但襯衫、領帶、西裝的材質(zhì)和顏色略有不同,學設計的人會明白那其實是經(jīng)典極簡。這樣的穿著方式在別人看來太單調(diào),但除了讓他的身材顯瘦,讓他在碰到 casual 的場合時也不會太突?!谒臉藴手?,至少不會比穿著 casual 的衣服去正式的場合那么狼狽。
對那些一身名牌的人,他覺得只“在理論上”有沖擊力而已,他保守地反感一個人身體上各種色彩的沖撞,那是缺乏品位的最直接的表現(xiàn)。在一些精品的派對上,看到那些賓客穿著該品牌的衣服,以為自己可以入境問俗,他會覺得這樣的想法近乎可愛,但往往也覺得那些人很失敗,他暗忖,也許那個人的衣服中,該品牌的只有一套可以穿,只是時間日久后,那件衣服早已經(jīng)不合身了。
他略帶諷刺地理解,這就是派對的功利,眾人都在竭力接近主人對自己形象的期待,然后便結(jié)清了賓主的情誼,迅速墮入人群帶來的新鮮和那些看似無休止的氣味的、聲音的、肉體的選擇。只是第二天醒來,可以無疚地忘記昨夜去的是哪家品牌組織的派對,在黑夜中搖曳和碰撞的又是哪些面孔。只有他自己,始終以最忠誠的固定形象出現(xiàn),成為一個曝光率最高的VIP,并小心翼翼地抵擋著那個悖論:一個人參加(組織)的派對越多,他/她的魅力會隨著時間越來越弱。也許對他而言,他對這名利場的最低調(diào)的癡迷,是他自己的望族底色所能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