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特勤大隊的那幾年,我犯上了嚴重的煙癮。
那幾年間,我們被無數(shù)次規(guī)訓(xùn):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克制各種欲望。從這個角度出發(fā),煙草絕對是緝毒者的天敵,因為它在毀壞身體的同時,也消解意志。不過,理論與現(xiàn)實之間總是存在距離,特勤大隊中沒有人不吸煙,因為沒有其他外物能幫助我們有效抵御身心的疲乏。
上癮是一個隱秘的過程,當我總是覺得喉嚨里缺點東西,并本能地掏出煙盒時,我已無法擺脫對它的依賴。并且,當身體適應(yīng)了尼古丁之后,即便我成倍地增加吸煙的頻率,也無法達到提神的效果了。
但我們想出了新的辦法,把清涼油涂在煙體上,一口吸下去,整個肺里都是涼的。我當時一天至少這樣抽兩包,抽到嘴唇發(fā)腫、牙齦出血、胸腔刺痛,但還是要抽,因為身體已經(jīng)無法抗拒那種通體舒暢的感覺。
我沒有服用過毒品,不知道吸毒的真實感受。但根據(jù)部分吸毒者的描述,我在用這種方法吸煙時所獲得的身體上的舒適感和心理上的愉悅感、撫慰感,和吸毒者的感受并無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只是程度上有差異。當然,前者的對人身心的傷害程度,和后者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
在我退役之后,常常有人問我,你們有沒有人染上毒癮?的確,我們的工作疲乏苦悶,毒品又隨手可得。我們常用牙床驗毒,只要稍微一閃念,齒縫打開幾毫米,從緝毒到吸毒,只是一念之間的事。但我沒有見到任何一個戰(zhàn)友吸毒。這不只是因為我們能夠壓制自己的欲望(否則我也不會犯上嚴重的煙癮),還因為懲罰太重,成本過高。
在特勤大隊,長期流傳一個無法證實的傳言:上世紀90年代,我們附近的一個單位經(jīng)歷過全盤清洗,罪名是集體走私護私,以查養(yǎng)吸。這是一個萬劫不復(fù)的罪名,不管你是什么角色,一旦如此,不會再有任何翻身的機會。
無論這個傳言是真是假,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任何人都不敢邁出一步。
在這里待的時間越久,我越是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環(huán)境對于人的強大作用,開始嘗試著理解蹺蹺板另一端的那些人們。
很多在內(nèi)地生活的人會覺得,毒品是隱秘而邪惡的,吸毒的人大多道德淪喪。但在中緬邊境,毒品是以一種更加公開而曖昧的姿態(tài)介入人們的生活。很多人終生吸食鴉片或低純度海洛因,在他們的觀念里,這和吸食煙草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只是為了滿足日常消遣。
人們常常以為,吸毒者意志薄弱,沒能抵擋誘惑,但在這里,很多人終生不曾覺得海洛因與誘惑有何關(guān)聯(lián)。曾有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為了減肥而吸毒,并征得了丈夫的同意,出現(xiàn)嚴重的生理反應(yīng)后,她的丈夫憤怒地舉報了提供毒品的鄰居,但并不覺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妥當?shù)氖虑椤?/p>
執(zhí)行抓捕任務(wù)之余,我們有時也會走訪一些吸毒者的家庭。身處內(nèi)地的人們常常聽說吸毒者成功戒毒的案例,但在云南的5 年,我沒有遇見過一個真正克服毒癮的人。戒毒成功一個必備的條件是與毒品環(huán)境相隔絕,但在邊境,除非遠走他鄉(xiāng),否則無法擺脫毒品的統(tǒng)攝。
對于販毒者而言,同樣如此。在中緬邊境上,販毒者的一大特征在于家族傳承。假如你是毒梟的孩子,那你幾乎生而就是毒販,命運沒有為你提供其他的選項。
漸漸地,“毒品是萬惡之源”的觀念在我心中一點點瓦解——作為一種化學(xué)藥劑,它最初只是用于醫(yī)療,或是滿足人的日常消遣。關(guān)鍵點在于,人類一次次地改變加工工藝,一再提純,并加以濫用。
坦白地講,逐步意識到這些問題的過程,并不是一段愉快的心理經(jīng)歷,因為它意味著對我原有價值體系的沖擊。我不再享有最初那種個人英雄主義式的快感,而是常常陷于兩難的心境中并因此苦悶糾結(jié)。
在邊境的后幾年,這種心態(tài)尤其強烈。因為我們的偵查抓捕工作所面臨的首要困難逐漸凸顯出來,就是如何應(yīng)對退役后回到邊境販毒的老兵。他們的大腦中存儲著有關(guān)禁毒的方方面面的信息,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如何逃避抓捕,而他們的合作伙伴,往往是他們此前曾經(jīng)抓捕過的毒販。
由于射術(shù)一流,我常被領(lǐng)導(dǎo)安排去抓捕販毒老兵。有一次,我們得到情報,有毒販會在山上交貨,我們便提前打好了埋伏。當對方出現(xiàn)時,我竟然覺得這張面孔有些熟悉,仔細一看,竟是大熊。
大熊比我大六七歲,是云南昭通人,當時剛剛退役不到半年。大熊擅長野外生存,我這方面的技能大多有賴于他的傳授。我躲在石頭后面,看到他攜帶的毒品至少有幾公斤,我有足夠的權(quán)限向他射出子彈。但面對曾經(jīng)的老師,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抬起握槍的手臂。
最終,我朝向天空鳴槍示警。大熊當時沒有看到我,他掏出手槍向我所處的方向掃射。這樣的行為是標準的開槍拒捕,我可以將他當場擊斃。但我終究無法說服自己這樣做,我躲在石頭后面,任憑彈頭在腳邊彈跳,始終沒有扣動扳機。一陣密集的槍聲之后,大熊射盡了所有的子彈,我轉(zhuǎn)身出來,將槍口指向了他的頭顱。
見到我后,大熊驚恐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半低著頭,沒有和我發(fā)生眼神的交接。雙方都沒有說話,我默默地將他押送上車。
在車上,大熊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話。那是一個電影畫面式的場景,像極了很多警匪片中的情節(jié),我后來常常不由自已地懷疑那一幕是否真實,也從未和別人提起過這件事。他對我說:“田浩,你是我?guī)н^的最好的兵,想不到我最后竟然是被你抓了。”
這應(yīng)當是大熊人生中最后一次跟我說話。我并不了解他最終的確切結(jié)果,但我們在他身上查獲了6千克海洛因,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到了此時,往日的英雄主義情結(jié)在我身上的痕跡已經(jīng)被洗刷得越來越淡。親手送走了多條性命,身邊的同伴也不時離我而去,對于死亡,我已沒有驚慌和恐懼。我仍然會像過去那樣每周寫遺書,但只是對日常事務(wù)的記錄。與其說是遺書,它更像是周記。
對我而言,緝毒越來越像是一份普通的職業(yè),不再覺得像人們和我自己從前所想象的那樣光榮神圣。但我也并未因此厭倦,因為日復(fù)一日的抓捕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強大的慣性。
最終,是家人的意愿促使我離開了那里。我父親早逝,母親獨自撫養(yǎng)我長大,哥哥姐姐不在身邊,她自己獨居。起初,她只知道我在云南當兵,并不知道我具體做什么。但她偶然看新聞得知我在緝毒部隊,并且有戰(zhàn)友因此去世。不久之后,我哥哥打電話告訴我,我媽因此得了抑郁癥。
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必須回去。退役申請只有一千多字,但我花了整整3天才寫好。領(lǐng)導(dǎo)看完后嘆了口氣說:“滿服役期再走吧?!?/p>
快退役的時候,我到內(nèi)勤取回了過去幾年每周寫好交上去的遺書。我一個人躲在后山,靜靜地看完每封遺書的每一個字,幾次哭出聲來,卻沒有眼淚??粗鴰啄觊g遺書內(nèi)容的變化,我又忍不住干笑起來。哭了笑,笑了哭,折騰了好半天后,我呆滯地將所有的遺書全部燒掉。
退役后的幾年里,我如孤魂野鬼般地在合肥和滁州兩地之間來回游蕩,朝九晚五、渾渾噩噩。只是偶爾熄燈后還會想起過去那些硝煙彌漫的日子,想起云南那些讓我感覺到無盡疲憊的山頭,想起那些帶給我噩夢的眼神,想起那些離我而去的同伴。
過去幾年間,不時有朋友約我去云南游玩,并希望我成為他們的向?qū)?,我一一回絕。我心里非常清楚,無論我此行的目的如何,一旦我重新踏上那塊熟悉的土地,便會立即受到邊境緝毒人員的跟蹤監(jiān)控,就像當年上級授命我去監(jiān)控曾經(jīng)的前輩一樣。我實在無法接受,曾經(jīng)肩并著肩將槍口指向同一方向的伙伴,幾年過后,竟要以這樣的方式再次相遇。
(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