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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之后
廖洪毅,17歲,《變形計》第八季第一集主人公,最大的愛好是泡夜店。
“講句真心話,我覺得去《變形計》的少年都不會改,”施寧杰說,他跟好幾個參加節(jié)目的城市主人公都有聯(lián)系,“不是我一個人這么想。”
廖洪毅是第八季第一期《少年少年》的主人公,他也同意施寧杰的觀點。他因為泡夜店、愛抽煙、花錢大手大腳而被送到山區(qū)去變形一個月。與施寧杰不同,他扎扎實實地挑水、生火、做飯、鋤地、丟糞……正兒八經(jīng)地體驗了全套農村生活,全程哭了4次,節(jié)目末尾更是保證以后再也不去夜店了。
但廖洪毅回到家后第一個晚上就去了夜店。他說:“拍完變形之后一個月,心里還是會覺得農村那兒真的是苦。但是這個點一過,又返回去了,真的又返回去了。你要說我戒掉煙,不抽煙,不去夜店,不玩兒,這是吹牛逼,這是不可能的?!?/p>
事實上,不僅《變形計》里短短的山村之行無法改變他們,那些更為堅硬的社會規(guī)則也頑固地阻止他們改變。
2012年6月,拍完節(jié)目后,施寧杰去了北京讀音樂學校,一年后中途退學。為了讓兒子改掉懶散的毛病,媽媽送他去南京軍區(qū)當兵。不到一年半,施寧杰提前退伍。
我問施寧杰,變形后3年過去,自己有什么變化。他說,行為還是非常幼稚,但想法肯定成熟了一點兒。
我問哪個地方成熟了一點兒?
他說,我上《變形計》的時候覺得奧迪 TT 和寶馬不錯,但是到現(xiàn)在我覺得我應該開法拉利和蘭博基尼。這是一個變化??赡苓@兩個車更適合我一點兒,這是單純的想法。
“但是現(xiàn)在又有改變了,我現(xiàn)在覺得法拉利更好一點兒,雖然蘭博基尼要比法拉利貴一點兒,但我跟我媽講,我說我想買紅色法拉利458,為什么?法拉,貴人拉我一把,利,事事順利。我媽說好,就法拉利,她很信這個東西。”
2015年4月,施寧杰自己寫了個故事大綱,問媽媽要了30萬,從上海請來導演,召集了一些小伙伴,拍起了電影。
電影的名字叫《朋友圈》。施寧杰在戲里扮演一名富二代,人稱施少爺;廖洪毅則扮演一名官二代,外號廖公子。
電影的主要拍攝地點就在他媽媽那棟酒店里,看上去這更像一場盛宴。他們在房間里聯(lián)機玩《英雄聯(lián)盟》、在酒店的樓道里撕名牌,所有的小演員都抽煙。他們一高興就唱唱歌,跳跳舞。余下還有時間,就拍電影。
我去的時候正趕上電影殺青。5月25日晚,施寧杰帶著一班小伙伴去 KTV 開慶功宴。這真是我見過的最無憂無慮、不用擔心前途的一班年輕人。喝到微醺時,施寧杰招呼大家玩骰子,“來!左右左右~ 搖動你的手,你的生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中?!蹦鞘且环N對命運毫不擔心時的輕松嗓音。
施寧杰并不是《變形計》里唯一想當明星的主人公。有人發(fā)現(xiàn),許多參加《變形計》的城市主人公仍然處于輟學狀態(tài),但大多數(shù)人都因為參加節(jié)目而有了一條新的出路——當明星。
第九季播出《此間少年》中城市主人公李宏毅,被稱作“《變形計》史上最帥”。開播后,節(jié)目獲得8年來最高收視成績,奪取收視冠軍,李宏毅個人的微博粉絲數(shù)也從40漲到13萬(現(xiàn)在已突破300萬)。他已經(jīng)推出了一張單曲,淘寶店的生意也紅紅火火,雖然這些改變和“遠山深處的力量”沒有關系。
幾乎所有城市孩子參加《變形計》后都擁有自己的粉絲。李哲說,“一般都有一百萬?!?/p>
“變星”的主人公名單可以列出一長串:楊鍵帆、張祥碩、何權謀、陳佩雯,盛運煌、王晨正、李耐閱等城市孩子簽約了影視公司,還參演了幾部青春系列電影和一些微電影。
李哲說,選擇顏值較高的少年已成為《變形計》的一個趨勢:“很多參加《變形計》的少年抱著想紅的目的,并在參加節(jié)目以后利用高漲的影響力牟利,節(jié)目也越來越不愿意從報名者里選擇參與者?!?/p>
相較之下,農村主人公并不懂得經(jīng)營自己的名聲?!渡胶艉尽返霓r村主人公阿吉盡管主演了電影《滾拉拉的槍》,還去柏林電影節(jié)走了紅毯,但他似乎沒有抓住成名的機會,微博的粉絲不到一千個。2011年,初中畢業(yè)的阿吉去深圳打工至今,月薪兩千。面對媒體,阿吉曾說,他不過是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對于節(jié)目拼顏值的趨勢,蔣良感到遺憾。他認為節(jié)目更重要的意義是展示現(xiàn)實。
他曾經(jīng)把施寧杰和女員工打情罵俏的鏡頭剪了10分鐘放進節(jié)目,認為這一幕值得社會警醒。結果,在送審時,這10分鐘被剪掉了。蔣良把這個片段留在家里,作為自己試圖突破的證據(jù)。
“這個節(jié)目要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實,但只能給觀眾一個設定好的現(xiàn)實——再怎么殘酷最后還是有正能量托底的——但現(xiàn)實不是這樣的,那個底托不住。所以問題出現(xiàn)了,現(xiàn)實過于鋒利,節(jié)目是這么淺薄?!?/p>
與施寧杰分開幾天后,我見到了王紅林。節(jié)目播出后,王紅林得到了“芒果V基金”的援助,一年半來,共獲得五千元資助。這項援助將一直持續(xù)到王紅林大學畢業(yè)。
我在八仙鎮(zhèn)找到王紅林和大伯在鎮(zhèn)上的租處時,她還沒有放學。那是一個兩間屋的房子,沒有洗手間,廚房搭在陽臺上,樓下是穿流而過的嵐河。屋前是省道,卡車不時開過,對話不得不陡然提高音量。王多權笑著喊:“便宜,一年2000 !”
租在這里是為了方便王紅林讀書。但很難講是王多權在照顧王紅林,還是王紅林在照顧王多權。由于長年臥床,王多權的臀部長了倆碗口大的褥瘡,潰爛已快蔓延到腰部。
不一會兒,王紅林放學回家了。和電視里的她相比,她長高了,皮膚黝黑,胳膊壯實,臉上脫去了一些稚氣。沖我笑了一下后,開始像個陀螺一樣轉了起來,燒水、洗衣服、洗土豆、給大伯上藥。和施寧杰相處一段時間,再去看王紅林的動作,就跟看電影快進一樣。
王紅林笑得不多,并且有著明顯的特點:嘴角上翹,眉頭卻不舒展,略呈八字形。3年來,她的生活沒有變化,一直和奶奶、大伯生活在一起。這一家人的神情也越來越一致。
最開始,我以為王紅林碰到了什么不高興的事兒,后來才明白,在這個家庭,“愁苦”不是一種表情,而是命運烙上去的符號。你可以在大伯和奶奶的臉上輕易找到它,它也漸漸在王紅林的臉上顯現(xiàn)。我總是要提醒自己眼前這個小女孩只有11歲,才能從她那和年齡不稱的愁苦表情中回過神來。
王紅林正要進入青春期,她非常在意別人的看法。而上了電視后,在八仙鎮(zhèn)這個3萬人的小地方,差不多每一個人都知道了她的“嬌氣”。聊著聊著,她的情緒越來越低落,聲音也小下去,最后只剩下沉默。接著我就看到她的眉頭擰在一起,嘴噘起來。
周末,我跟著她回到她奶奶在山上的老屋,也是施寧杰3年前變形的地方。
那一天天氣很好,可惜房子建在山陰,陽光只能照到院子。“吱呀”推開虛掩的房門,屋子里飄來一股陰涼的霉味。
簡單招呼我們之后,王紅林開始忙著喂豬、喂狗、喂雞。我在屋子里轉悠,在她書桌前的墻壁上看到用黑色墨跡寫的一串英文單詞——“TFBOYS”。
等她進屋時,我試探性地和她聊起了這個少年組合。在短暫的羞澀掩過后,她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11歲小女孩該有的明快,語速漸漸加快,面帶笑容。
我表示我只聽過這個組合一首歌的副歌,并且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立即說出歌名并馬上唱了起來,“跟著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作重播?!彼臅r候很歡快。接著,她向我介紹 TFBOYS 的種種事跡,強調了組合中3位男孩的努力與勤奮。她和班上的同學們排練了《信仰之名》,準備參加學校的活動,但是沒有通過預選。
正當我漸漸放松下來時,王紅林像驚醒般停下問,“叔叔,你不會把這些寫進報道里去吧?”
我問她,這有什么問題嗎?
她旋即又切回了往常的神態(tài)。在短暫的沉默后,她說,“別人會說,你一個農村的,什么什么……”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很快我又看到了她低垂的睫毛。
編輯:張偉?撰文:曾鳴
采訪:曾鳴、沈杰群
視覺:梁爽 攝影:余小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