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代表美國前往日本“暫時接管”這個戰(zhàn)敗國的麥克阿瑟將軍,早已經(jīng)做好“忍受日本人的仇恨、憤怒和咒罵”的準備,他和美國的政治家們?yōu)榇讼牒昧藢Σ撸骸拔覀儜?yīng)該借助天皇的力量”,美國因此放棄追究日本天皇的戰(zhàn)爭責任。
然而,當他和第一批全副武裝的美軍士兵異常緊張地登陸,迎接他們的,是日本婦女“自發(fā)的崇拜的歡呼”,還有男人們“殷勤的鞠躬和體貼的照顧”。麥克阿瑟一開始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在投降前眾志成城號稱要“一億玉碎”的國家。
接下幾天,各種情報顯示,從最低下的鄉(xiāng)民匹夫,到惶恐等待命運裁決的的權(quán)貴人士,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他,想“擁抱”他。他還看到民眾散發(fā)的一張漫畫:一群英雄的美軍搭著飛機投下的不是炸彈,而是“民主主義革命”。漫畫的名字叫做:從天而降的禮物。而日本影響力最大的幾個作家在組織討論的是:我們?nèi)绾螌Φ闷疬@個“贈與的革命”、“這個美好的禮物”。
戰(zhàn)敗似乎沒有給這個國家?guī)硐胂裰械某鸷藁蛘邞曰冢菐砹恕坝袡C會新生”的激動和亢奮。麥克阿瑟困惑地給美國國內(nèi)寫信:“戰(zhàn)敗者沒有經(jīng)歷我想像中需要的精神重建,他們正在做的是兩個事情:盡快地忘記過去,盡快地超越以往?!彪m然不理解,但麥克阿瑟很滿意這樣的狀態(tài):“他們?nèi)巳硕及l(fā)自內(nèi)心想擁抱我,似乎我身上代表的不是他們的失敗,而是他們的希望。”
事實上,曾經(jīng)遭遇美軍空投原子彈的長崎,也特意為當年這場帶來巨大傷亡的災(zāi)難圈出了一塊綠地,命名為“爆炸原點紀念公園”,并配上解說詞:“近代的日本應(yīng)該從這里講起?!?/p>
事后的故事證明,1945年那次巨大失的敗確實催生了日本,日本以失敗為原點,迅速開始了新的滋長,而且這滋長,就是極端地循著當年打敗他們的那些因素開始的:更極端的商業(yè)秩序、更激烈的商業(yè)倫理、更強烈的物質(zhì)渴求……失敗確實似乎沒有成為日本的敵人,而更像是它的母親,再次生下這么一個看上去全新的日本。
“這是一片無常的土地,”明治時期的日本學者小泉八云這樣描述他身處的這片土地:“河流時常會變遷,河岸經(jīng)常會增減,平原也會時起時伏,火山頂有時候很高,卻也容易巖漿熔化,山峰突然變低……人們必須依據(jù)閑云的變化,來預(yù)料將來必須面對的境況,必須依據(jù)地表的顫抖,來判斷自己的生活……”
“失敗和貧乏,正是日本的精神所在,也是日本的力量所在”——這是小泉八云的判斷。按照他的說法,日本是建設(shè)在地球傷口上的國家,日本人一出生,就必須面對生之焦灼。正是這種生命的挫敗感,養(yǎng)育了這樣的日本人:務(wù)實、兇猛、頑固卻也變通。因此,他們對失敗懷有強烈的恐懼,卻從來也是被失敗滋養(yǎng)的子民。
或許要理解日本,確實要從理解失敗開始:人生的痛感讓生命如此虛無,且讓我們極盡悲哀地去尋找美與光榮吧。這種“絕境選擇”的態(tài)度,讓日本人無論是生存層面的思考,還是生活層面的審美都異常暴烈。
在小泉八云的理解中,中國很容易成為日本的敵人,這種敵對關(guān)系不因為利益,而是因為天賜的不同:“中國是一個非常大因而堅固的實體,因此容易富足”?!案蛔闶翘撊醯母?,虛弱卻也是從容的根源”?!斑@樣的中國于日本來說,是自恃著富足的慵懶,因而是可惡的”。
1885年,福澤諭吉因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了著名的《脫亞論》,被稱為日本現(xiàn)代主義之父。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宣稱:富足的慵懶已經(jīng)徹底腐化了中國,因為生存困境而一直警醒的日本,因此成為東方文明的領(lǐng)袖了?!拔覀儽仨毞催^來教訓這個無用的中國,催促它前行”——或許這才是中日兩國一直無法寬容對方的根本原因吧。
事實上,時至今日,我愿意把1900年的日本看成悲劇的主人公:它被美國艦隊挫敗,迅速從失敗中學習,生成一個軍事上異常強大的近代國家,并獲得短暫的成就,從而釋放了壓抑在這片焦灼的土地上的種種渴望,最終想報復(fù)性地證明自己。當時的日本不僅想征服中國,日本天皇宣稱:“代表東方的精神文明”,去征服、教化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過去的那段歷史,應(yīng)該是日本人最暢快也因而是最瘋狂的時候。
在這種理念下,日本全國70%的經(jīng)濟全部用在軍事上,日本人當時流行精神體操法:“通過做一套體操,可以幾天不吃飯,而能在體力和精力上完全超過每天吃飽的美國人?!碑敃r的日本還流傳著一個故事:一個軍官駕著飛機在槍林彈雨中抵達前線的司令部,花了三十分鐘匯報激烈的戰(zhàn)況。匯報一結(jié)束,人突然倒地,醫(yī)生檢查,發(fā)現(xiàn)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了一個小時。故事的結(jié)尾評論:可見,連靈魂也是可以訓練的。
戴季陶在《日本論》中說日本人的國民性就是迷信:“‘迷’是沒有理智的意識,‘信’是醇化感情的真力?!辈还苋毡救藞?zhí)迷于什么,他們常有信念。
閃耀在日本歷史上那幾道刺眼的強光,靠的是整個民族的迷信,而不是國力。美國學者尤恩指出,讓日本成功的,是催生于匱乏的緊迫感和力量感,最終讓日本失敗的,還是因為它的匱乏:能吞下一個大國,非得有足夠的后繼力,而不是靠一時一刻的暴烈,日本像嘗試吞下大象的蛇,最終被撐死了。
從中日甲午戰(zhàn)爭,到最近這幾十年,日本經(jīng)歷過太多次失敗,太多次從失敗中迅速滋養(yǎng)出成功。然而,回顧歷史也可以發(fā)現(xiàn),日本又太容易在迅速的成功后,馬上滑入失敗。日本每次從失敗中獲得的成長是激烈的、迅速的,然而,卻也因為缺乏中國那種他們嫉恨的“慵懶的從容”,這種學習注定是銳利,卻也是輕薄的。
日本因為虛弱所以暴烈,因為脆弱所以強悍,因為失敗所以成功,卻也因為虛弱、脆弱和纏繞于這片無常土地的失敗感,讓他們最終失敗,他們不缺銳度,但一直無緣從容,始終無法“大”起來。畢竟,從容需要一個足夠龐大的土地和寬闊的心境去支撐,從這個意義上,日本注定要常和悲劇相處,而中國,確實享有著地利的天賜。
近代之前,我們不會在意去理解偏居一隅的島國日本,近代之后,我們又因仇恨而無法從容地去理解日本。剔除了蔑視、仇恨,以及所謂遼遠國土帶來的“從容的傲慢”,或許,現(xiàn)在才是我們看到、看清真實的日本最好的時候。
GQ中國帶著這樣的愿望,派記者前往日本,走訪了文化、藝術(shù)、學界多位人士,他們因觸及日本內(nèi)心而被認為是日本的象征。我們還邀請到一個出生于“福島”的作家,通過幾次重訪福島,講述日本與地震相處的故事。我們試圖通過這樣的努力,去發(fā)現(xiàn)失敗和傷口如何滲入這個國家,如何養(yǎng)育了當代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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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崇達? 采訪、撰文:蔡崇達、? 肖海生
視覺編輯:蘇里? 攝影:蘇里(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