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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雜志

一個河北男人,沒有猴

馬戲團長李榮慶失去了他的猴子,和馬戲團,一年后他想找回來,卻發(fā)現(xiàn)世界變了——他不認識猴,猴不認識他,重復(fù)二十年的生活開始脫離掌控。

于蒙2018.04.08

馬戲團里的老虎怎么都不肯表演,臥在地上不起來,還看上了馴獸師手里的指揮棒,叼住就不撒嘴,誰都搶不回來。

馴獸不順利,觀眾竊竊私語??諝饫飶浡S便混著生肉的味道,大篷里只剩下激昂的音樂聲、馴獸師“嗬、嗬”的呼喊聲和棒子不斷敲擊圍欄的聲音。

李榮慶揮舞馴獸棒,戳老虎腿、敲老虎屁股,最后扔掉棒子,在老虎屁股上使勁兒一拍。老虎肚皮拖在地上,踱著穩(wěn)健的步伐和人周旋,時而齜牙威懾,時而直勾勾看著李榮慶,瞳孔縮成一個黑點,伸出爪子。

李榮慶想起十幾年前跟著師傅在唐山演出,一匹馬總是用嘴咬開繩套逃跑,演出結(jié)束,又跑回來。演員騎著另一匹馬表演,撞到桿子上,掉下來被踩折了鎖骨。

李榮慶和老虎僵持許久,主持人只好安排空中飛人解圍。演員爬上高梯,在10米高空飛速旋轉(zhuǎn)。音樂震得人心跳加速,觀眾仰起臉,大篷里紅色的光讓他們顯得激動萬分,掌聲終于響起來了。

老虎持續(xù)5天罷演并且看上去不怕人,李榮慶第一次見這么不聽話的老虎。

馬戲團的另外一只老虎甚至不會表演,但也不是毫無用處。飼養(yǎng)員老鄭和李榮慶的徒弟清濤分別送我一根虎須,說這是好東西,辟邪。幾天后李榮慶搞了一根更長的虎須送人。

現(xiàn)在團里有12個人,1只獅子、1只熊、2只老虎和4只小狗,只有獅子和熊配合演出。導(dǎo)致演出事故的主要原因是,2016年7月,李榮慶和他的動物在沈陽被扣押,一年多后動物被返還,都喪失了表演能力。他只好租了新動物。

第二天,老虎變本加厲,演出時叼走馴獸棒,竟堂而皇之地在表演場中啃著玩起來。它的眼睛正在發(fā)炎,長了一層白膜,晚上有人用馴獸棒把它的頭擠到籠子邊上,往眼睛里滋眼藥水。它也許因此恨上了馴獸棒。

接著,空中飛人又來救場,老虎被吸引了,抬起頭,搖晃著腦袋,像一只大貓在看逗貓棒。李榮慶想起,徒弟們小的時候演草帽技巧總失誤,他給他們穿小丑服,好讓觀眾以為失誤是故意的。觀眾席中傳來幾聲笑。

2016年7月,李榮慶被抓了,在沈陽。賓館房間里有人敲門,說是修廁所的,李榮慶只穿了一條內(nèi)褲去開門,一下被來人按在地上,好像有誰打了他一巴掌,把他的雙手反銬在背后。李榮慶的兒子李國豪嚇壞了,和李榮慶同住的雜工更嚴重,回到家嘴里總念叨,在精神病院住了3個月才好。

來者是沈陽森林公安,他們還扣押了馬戲團的動物,因為沒辦野生動物運輸證。2016年12月,法院以非法運輸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李榮慶10年有期徒刑。

不料,一個月后,《野生動物保護法》修訂,運輸動物不用辦證了。2017年6月李榮慶被取保候?qū)彙?2月,他被二審改判無罪。

李榮慶從看守所出來時,比原來胖了30斤。監(jiān)房里沒有允許一律不得下炕,也沒有放風,遛彎兒只能在炕上?;貋砗笏聊ヒ院箴B(yǎng)豬,豬圈做得很小,豬只能站起來或者趴著,肯定長膘快。

在里面,他平生第一次戴上近視鏡。監(jiān)規(guī)寫在對面墻上,天天戴著眼鏡讀、背,倒是把字都認全了。剛被抓時,他連“罪名”里“瀕?!眱蓚€字都不認識。

李榮慶回到家,待了一個月,也沒想出馬戲團以后怎么辦,決定先去打工掙錢。

他到水泥廠當罐車司機。一次開著車在路上,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條大河,嘩嘩流水,趕忙急剎車。什么都沒有,原來是幻覺。還有一次他看見前面路上都是人,有騎車的、推摩托車的,還有走路的。他想,這地方的人太沒素質(zhì)。車停下來,又是幻覺。

最后一次,他看路上什么都沒有,結(jié)果有,一下懟上對面來車的反光鏡。他辭了職。

他在家給父親過66歲大壽。入獄之前,他的預(yù)算是花個大幾十萬——租架直升機,讓父親坐在里面往下扔餡餅,幫老百姓實現(xiàn)天上掉餡餅的夢想。還要請河北戲團演上3天,但策劃好沒多久他就被抓了。

大壽過完,他還是關(guān)在屋子里,畫畫、寫詩。畫的都是馬戲大篷圖紙,寫的是《榮慶蒙難記》:老虎有雄風/長嘯在山間/再用十年功/又是頂天漢/今朝理智做新人/東山再起也不晚。

李榮慶在惆悵中跨入2018年,一月,沈陽森林公安通知他去接動物。經(jīng)過一年多,獅子從一百多斤長到三百多斤,原來的籠子放不下,他又焊了個新的,結(jié)果還是小了,獅子被磨破了皮。猴被動物園放養(yǎng)在猴山,消失在一百多只猴子中,李榮慶認不出來,動物園只好還他一只剛出生的。

李榮慶的馬戲團成立于2003年,2015年達到頂峰,有四十多名演員,十幾只動物,規(guī)模“中等偏上”。他獲刑后,師傅于金生聯(lián)合200家馬戲團寫聯(lián)名信,到北京向人大代表、文聯(lián)副主席反映情況。

被判無罪至今,李榮慶頻繁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一天最多接受三四家媒體的采訪。說得多了,他發(fā)表宣言,要像玲玲馬戲團(世界三大馬戲團之一)一樣,做中國最大最好的馬戲團。

在他看來,同為三大馬戲團之一的太陽馬戲團還不夠好,“沒有動物不算馬戲團?!彼膱F要安排雞、鴨、鵝、貓、小香豬繞場跑,狗熊騎摩托,老虎變美女,演出結(jié)束時必須有外國演員和觀眾握手?!罢鰜硪院蠼^對震撼?!?/p>

東山再起的第一步,李榮慶雇了兩個坦桑尼亞黑人演員,一個叫 Ally,一個叫 Suma。兩人個頭相當,上身肌肉結(jié)實,腿細臂長。Ally 的鬈發(fā)留成臟辮,有時他用自己的頭發(fā)當頭繩,上下左右扎起4股。

手機攝影:于蒙

他們裸露上身,表演力量技巧。觀眾連連歡呼,李榮慶的妻子程立佳趁機舉著熒光棒繞場售賣,10元一個,好的時候一場能賣七八個。

Ally 和 Suma 從小練雜技,經(jīng)中介公司介紹來中國表演。他們不會中文,馬戲團里沒人會英語,大家拐著調(diào)對他們說中文,聽不懂,那就提高音量重復(fù)一遍。兩人極富耐心,以微笑和 OK 的手勢回應(yīng)任何提問,時刻跟在李榮慶身后,像兩個保鏢。

李榮慶去天津幫朋友的馬戲團收賬,打算把他們也帶上。一則幫朋友撐場面,二則他們沒辦就業(yè)許可,把他們帶出去避避風頭。

幾天后兩人被送回李榮慶的老家滄州,李榮慶帶他們參加各種飯局。人們毫不掩飾獵奇,有人要求合影,有人對他們的鬈發(fā)和小辮感興趣,圍在身邊親手摸,研究是否天生就長成這樣。李榮慶的兒子李國豪與 Ally 混得熟,攀在他身上,高聲喊,“Ally,當我的坐騎!”。

大年初八,我到山東鄒城看了李榮慶復(fù)出后的第一輪演出,就是文章開頭老虎罷演的那場。

那天是李國豪的8歲生日。但李榮慶一整天沒顧上搭理兒子,早就答應(yīng)的玩具更沒空去買。演出一場接一場,沒人安慰國豪,他癟著嘴,紅著眼圈兒,拾起地上的響鞭,熟練地往空中使勁兒一甩,啪!

國豪的生日在春節(jié),小兒子家豪在中秋之后,李榮慶總記不清日期。他記得的是一年以中秋節(jié)為分界線,八月十五之前在外漂泊,時間隨著駐扎地點流動,八月十五之后回家休息。

一天的時間也被11點、15點、20點的三場演出切分為四段,其中第一、二場之間的空閑用來處理團內(nèi)雜事。兩個多小時里,帳篷門簾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開。一會兒是徒弟清濤惹怒了游客、雜工“傻子”偷了別人的洗衣粉,一會兒妻子程立佳來支錢、弟媳婦來打小報告。李榮慶又管“斷案”、又管財政,分身乏術(shù)。

過生日的國豪在帳篷外和兩個黑人演員打鬧,他沒滿百天就跟著馬戲團離開家,一歲半開始上臺表演。有時團里演員都忙,李榮慶就拿根繩子把他拴在馬戲大篷的桿子上。有個節(jié)目是李榮慶身上馱5個人做龍頭造型,國豪在最前面。一次李榮慶喝了酒,轉(zhuǎn)圈時不小心把國豪甩了出去,磕到頭。孩子竟沒哭,爬起來和其他演員一起鞠躬謝幕。

國豪不到一歲,妻子程立佳又懷孕了。醫(yī)院查出是女孩,李榮慶讓她打掉。孩子8個月剖出來,卻是個大胖小子。李榮慶本在病房睡覺,聽到消息激動地給孩子爺爺打電話,“又生了個兒子!”?

小兒子剛滿月,夫妻倆出去演出,孩子留給奶奶帶,見了父母叫“叔叔嬸嬸”。

程立佳也是雜技演員,曾經(jīng)身材苗條能演空中飛人,婚后生了孩子體重飆升,只能演腳蹬大缸了。二百多斤的大缸里裝兩個人,上面再騎兩個人,用兩腳蹬起來,腰下面的基座都被壓彎。她落下腰疼的毛病,但仍每天坐在大盆前搓洗全家的衣服。演出時,她見縫插針地洗衣服;沒有演出時,她和妯娌兩個邊看孩子邊洗衣服。

洗完衣服,她搬起大盆使出全身力氣向外一潑,嘩啦,水濺到李榮慶鞋上,程立佳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在很長時間里,李榮慶都沒有妻子的 QQ、微信,“她加上,我也給她刪了。”他在家?guī)缀鯊牟缓屠掀藕⒆油莱燥?。他只愛吃母親做的黏粥(玉米碴粥)、咸菜、野菜包子。

兩人至今沒拍結(jié)婚照。我問起結(jié)婚紀念日是哪天,程立佳愣住了,只記得是個農(nóng)歷二十二,幾月的、哪一年,全忘了,她問李榮慶的堂弟李瑞生、又問瑞生媳婦,都沒得到答案。第二天她問李榮慶,這位馬戲團團長答得理直氣壯,“我哪知道?。 ?/p>

1998年,9歲的李榮慶第一次看見空中飛人和高椅倒立,馬戲散場裝車時,他藏在一個大水缸里??ㄜ噹е鴫m土開走,他一年級沒畢業(yè),就此成了雜技學(xué)徒。

下了雪的冬天早晨,學(xué)徒們在院子里靠墻倒立,每次一小時。汗滴到地上,雪都化開一片。師傅出來檢查,只要看見雪地上有多余的腳印,就拿棍子打。

李榮慶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以種地、賣豆腐為生。李榮慶在馬戲團練了一個半月,回家喊上堂弟李瑞生、鄰居李雷、李秋實,還有幾個一起長大的伙伴,全去當了學(xué)徒,但最后只有李家兄弟倆和李秋實堅持到學(xué)成出師。

3年后,李秋實在村頭樹上上吊,村民看見了,以為他在練吊著脖子旋轉(zhuǎn)的雜技技巧。李榮慶說李秋實是母親懷著帶來的,出生后母親跑了,繼父患病,常打罵他。

李榮慶第一次上臺就演空中飛人。這節(jié)目他只練了3天,臨時頂替上場,嚇得不敢看觀眾、不敢亮相,更不敢跟師傅說自己害怕,“說了挨揍?!?/p>

那之后他就膽大了,表演高空節(jié)目從不戴安全繩,觀眾的害怕和驚叫給他帶來成就感。他和大師姐搭檔演“扛竿”,竹竿在肩上扛著,他爬上去,從一根翻到另一根,大師姐沒接準,他從6米高的地方掉下來,后背著地,暈死過去?!案咭蔚沽ⅰ币彩撬哪檬只顑?,6個椅子疊起來,上面再加3張板凳,七八米高,但有一次一下沒撐穩(wěn),摔下來手掌骨折。?

還有鉆火圈,李榮慶手臂內(nèi)側(cè)至今留著傷疤。老虎也練鉆火圈,它們的彈跳力遠勝于人,只要想辦法讓它邁出第一步,就一勞永逸。

老虎在安徽宿州長大、受訓(xùn),為了練“老虎轉(zhuǎn)磨盤”,馴獸師把它的前爪綁在一個能轉(zhuǎn)動的圓盤上,用棒子驅(qū)使它轉(zhuǎn)圈走。黑熊脖子上拴著鐵鏈,掛在高處,只能用兩條后腿站著,練腿勁兒?!白屗Z出活兒來也是為了它好。”李榮慶的徒弟清濤說。

師傅也常對李榮慶說,練功都是為了你們好,練出來的活兒都是自己的。李榮慶練雜技十幾年,全身的傷加起來不下20處。除了有一次把腿骨摔斷成4截,他從沒去過醫(yī)院。點燃的高度酒、蘆薈葉子都是馬戲團的治傷良藥。

清濤說,練雜技的,都不太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兒。他6歲跟李榮慶學(xué)藝,今年18歲,沒上過學(xué),不會寫字。去年9月,他表演舞獅,電線桿高處掛著50塊錢紅包,他托著獅子頭往上爬,馬上就要夠到了,卻腳下一滑掉下來,摔斷了胳膊。做手術(shù)打了鋼板,留了10厘米的疤。11月他就又主動出去演出了,一只胳膊吊著在空中轉(zhuǎn)體。

直到現(xiàn)在他的左臂仍吃不上勁兒。醫(yī)生警告他要養(yǎng)著,以防留下后遺癥。他不信,覺得醫(yī)生和馬戲團門口賣各類神藥的騙子一樣,都是危言聳聽。

2017年5月,李榮慶視為目標的玲玲馬戲團解散,主要原因是動物保護組織多年以來的持續(xù)抗議。

今年春節(jié)的演出進行過半,李榮慶的馬戲團被舉報了。師傅于金生打來電話告知,說馬上就有人來查。李榮慶很緊張,在帳篷里來回踱步,李瑞生坐在炕上低頭不語。程立佳小聲建議,“要不要叫輛車來運動物?”

李榮慶念叨著,就是胡春梅干的,她太壞了?!爸袊R戲要滅亡,中國文藝要滅亡了。”

胡春梅是公益組織“拯救表演動物項目”的負責人,近三年,有三十多家馬戲團因該項目的舉報而停演。2018年初,李榮慶知道的就有3家。他憤怒又害怕,“她為什么總跟馬戲團過不去?我們就指著這行養(yǎng)家糊口,不干這個干什么去?”

他邊說“胡春梅瘋了”,邊從包中翻出幾個文件袋,叫著李瑞生一起找租用動物的合同,以備檢查。所有文件攤在炕上都翻了一遍,終于在一張空表格的背面找到了。合同是手寫的,字跡不整、滿是涂改,只有簽字、沒有蓋章。

春節(jié)前,李榮慶加入了“中國馬戲雜技全國聯(lián)盟協(xié)會成立籌備”微信群。群的發(fā)起人李鵬飛和于金生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馬戲團團長,后者還是河北省政協(xié)委員、中國雜技家協(xié)會會員。

群里每天更新胡春梅的動態(tài),馬戲團團長們爭相占領(lǐng)她的微博評論區(qū)。李榮慶使用名為“打擊社會騙子”的微博,頭像是演員 Ally 的照片。他言辭激烈,“你他媽的真沒有人性”、“你會不得好死的”。

他們還聯(lián)合擬了《全國馬戲界對“拯救表演動物”非法組織的“雙百團投訴書”》,其中一段寫道:

“拯救表演動物”民間組織與國外非法動保組織勾結(jié)現(xiàn)已做大,他們置國家法律法規(guī)于不顧,對上違抗中央文件精神,多次攻擊央視抹黑央視春晚;肆意上高速攔截正常行駛的運輸動物車輛造成大面積長時間車輛堵塞……這些純屬黑社會性質(zhì)的行為,為何能在光天化日下生存多年?他們不是執(zhí)法部門,與國外勢力勾結(jié),凌駕于中央之上的執(zhí)法權(quán)力是誰賦予的?

正月十六,這封投訴書在上百家“媒體”發(fā)表,清一色是論壇和社區(qū)。大部分帖子評論數(shù)為零,最多的有6條,主要內(nèi)容是“路過”和“贊”。團長們興奮不已,認為“革命”即將勝利。

胡春梅也看到了這封投訴書,并不在意,“真的很搞笑”。她還挺高興,自己引來這種“沒有水平的亂黑”,一定是因為之前的工作取得了成效。

正月二十五,我來到李榮慶在滄州市東光縣的老家。他賦閑在家,朋友叫他去白事上舞獅。他帶著兩個黑人演員,“在家玩兒也照發(fā)工資,得讓他們干活兒?!?

Ally 和 Suma 的出現(xiàn)引起轟動,抱著孩子的婦女聞訊走進他們排練的院子,遠遠地拍照。一會兒她又帶來三四個人,一個說他們“牙真白啊”,另一個說“那是(皮膚黑)顯得”。膽大的母親抱著孩子湊過去合影,Ally 微笑擺好姿勢,孩子卻哭開了。

中午的流水席以豬肉為主,兩人信伊斯蘭教,只挑著吃了兩口素菜,隊長納悶兒,“非洲那么窮,咱們這么好的東西怎么不吃?” 直到下午表演前,院子里的圍觀者一波接一波,但“主人”李榮慶不在旁邊,沒人敢近前觸摸他們卷曲的頭發(fā)。

黑人演員表演了倒立技巧和爬桿,但最出風頭的是另外一個身材敦實的男演員。他背上掛著兩三道新鮮的紅色傷疤,腹部更是傷痕累累。一把鑄鐵大刀橫切在他肚子上,另一人狠狠掄起鐵棒砸向刀背,圍觀村民“哎喲”地驚叫。讓他們驚訝的還在后頭,他把兩個帶麻繩的鉤子塞進鼻孔,繩子繞過頭頂,末端掛住滿滿一桶水,然后猛一跺腳,面部肌肉抖動,提起水來飛身轉(zhuǎn)圈。鼻孔被鉤得完全翻向前方,這還不算完,他又在水桶里加了七八塊磚頭。

最后,幾個人按住他肘部的皮肉,把一根長鋼釘生生穿透過去,又在釘子上系紅綢,另一頭掛一桶水。他大吼一聲,彎曲手臂,提起水來。圍觀的老婦雙手捂嘴,忍不住驚呼。此后他又在桶中加了8塊磚頭,我已經(jīng)不忍看,只聽到他的吼聲拉得更長了。

節(jié)目結(jié)束,人群散去,他用那塊紅綢隨意擦了一下肘部。他最多時每月演二十多場,傷口每次都會流血,要疼一個星期。除了鋼釘穿手臂,還有鋼釘穿咽喉、鋼筋纏頸。加演這些節(jié)目,他每天能多掙一兩百塊錢。

硬氣功在90年代曾是馬戲團攬客的招牌,雜技只能作為配場。2012年開始,李榮慶的馬戲團取消氣功節(jié)目,以動物表演吸引觀眾。他覺得氣功已經(jīng)不被觀眾喜愛,“過時了”。

整場表演,李榮慶一直抱膝坐在靈棚前的地上,神色凝重。他的馬戲團里“亂七八糟”。大篷破、設(shè)備舊,黑人演員沒有就業(yè)許可,老虎拒絕演出。世界危機四伏,馬戲團隨時有可能四分五裂,比如毫無預(yù)兆的逮捕和胡春梅的舉報。

對人們來說,馬戲曾是奇觀,意味著彼處與驚喜,現(xiàn)在,它更像一座遺跡。李榮慶花了半輩子來準備表演,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時代帶來了更多意外和驚嚇。

有一天他和發(fā)小吃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三四年前,他抽中華、蘇煙,現(xiàn)在抽7塊錢一包的紅塔山,發(fā)小打趣他,你的中華呢?他說,“不是那個時候啦,兄弟,不是那個時候啦?!?/p>

編輯:曾鳴、靳錦
撰文、采訪:于蒙
視覺編輯:張楠
攝影:賈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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