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偶像代表著“更好的人”,韓國的練習生制度說明了“更好的人”可以被批量生產(chǎn)。它有科學而精準的方法論,以培養(yǎng)容貌好、歌舞俱佳的完美偶像為目標。它以嚴格聞名,但其背后,是一整套完備的思想理念和教育體系。
近10年來,許多中國孩子前赴后繼到韓國做練習生,經(jīng)歷過水土不服,也經(jīng)歷過艱難的磨合。要在這個制度中登頂,需要身體、技術(shù)的改進,更需要思想上的接納和配合。他們當中有人成功了,有人在繼續(xù)探索。
練習生體系所展現(xiàn)的進化路徑,包含一個國家流行文化的深層密碼。
明星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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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爾的機場入境處掛著最當紅明星的巨幅海報,他們做出邀請的手勢,歡迎你來到韓國。許多亞洲游客往往發(fā)出低聲驚呼,興奮地指認著明星的代表作品——通常情況下,這正是韓國最初吸引他們的地方。劉維來到韓國的目的則是,成為一個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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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著上鏡的V字臉,喜歡染頭發(fā),對自己充滿自信。如果你夸他,他會毫不猶豫地承認,“我也這么覺得”。他有資格這么想,當時他剛剛贏得2005年第二屆《我型我秀》的冠軍,被公司送到韓國JYP做練習生。來接他的車極其豪華,里面有電視機和DVD,“天哪,我要成為國際巨星了!”這是19歲的劉維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偶像劇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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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的張莎莎到韓國的時候,住進了首爾江南區(qū)狎鷗亭的獨棟別墅,與裴勇俊的住宅相隔不遠。別墅里有阿姨負責生活起居,地下室可以排練。藝校畢業(yè)之后,她放棄了與英皇公司簽約的機會,獨自拎著箱子來到韓國。這個臉蛋小巧精致的姑娘,有著龐大的野心,她立志要以練習生出道做中國的寶兒(B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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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生是韓國特有的藝人培訓體系,1996年Star Museum(簡稱SM)公司推出組合H.O.T,成為第一代韓流文化的代表,SM公司一套具有產(chǎn)業(yè)特點的造星模式被廣泛接受,它的核心是:一個熱愛唱跳的普通人,通過一套科學的訓練方式,最終成為明星。20年來,SM、JYP、YG三大娛樂公司呈鼎足之勢,每個公司常年培訓數(shù)十位練習生;此外還有上千家規(guī)模不等的娛樂公司,同樣源源不斷地為迅速更新?lián)Q代的娛樂圈輸送新鮮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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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莎莎首先被韓國的精致之美震驚了。公司帶她去高檔餐廳吃飯,她盯著鄰座的兩個女人想,她們簡直就是從韓劇里走出來的美麗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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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是造型,她原本一頭黃色的亂發(fā)被染回黑色,因為“他們都喜歡長發(fā)飄飄的、漂漂亮亮的女生”。張莎莎本人偏愛中性風,最常穿的衣服是迷彩,但到韓國后,她覺得可以放心地將自己托付給公司,公司會將她變得更好,自己必將被妥帖地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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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公司以優(yōu)渥的待遇為練習生提供愿景,有些公司則以艱苦的條件磨煉意志。李惠美在SM公司時住在一間15人的宿舍內(nèi),沒有床,大家睡在榻榻米上。房間里拉著鋼絲,15個女孩的衣服洗好后都掛在上面。手機被沒收,不允許和家人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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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惠美小學的時候曾考過藝校,想學越劇,但老師說她手短了5厘米,拒絕了她。中國傳統(tǒng)的藝人選拔看重天資,“老天爺賞飯吃”;練習生執(zhí)行的是另一套選拔理念,“努力”。只要肯努力,容貌、技藝和心態(tài),都能夠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她早就做好了吃苦的準備。
大約10年前,中國人開始通過報名或者選拔的方式到韓國做練習生。與選秀的一夜成名不同,練習生制度強調(diào)的是職業(yè)訓練。這些公司盡管待遇迥異,提供的培訓方式卻并無二致。它們不再追逐偶發(fā)性的、橫空出世的天才,而是把可復制的培訓過程提到至高的地位。明星不再是明星制造的關(guān)鍵,公司才是。
土撥鼠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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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從早上睜眼開始。真正的課程需要等到10點鐘,但李惠美5點鐘就到樓下跑圈了。強烈的危機感讓她很難睡得踏實,她當時19歲,年紀較大,同宿舍中有16歲就開始訓練的韓國人。她覺得“我媽把我生得太早了”。一年的訓練,可能要練到四年的效果,她才有機會出道。
李惠美來韓國之前,在中央音樂學院讀書,最喜歡的歌手是安靜唱歌的李健。韓國推崇的卻是唱跳型歌手,一邊熱舞,一邊要保持歌唱的氣息不斷,需要對身體有高度的控制力。唱跳型選手的流行,是上世紀90年代以后音樂CD市場萎縮的結(jié)果。音源變得廉價易得,商業(yè)演出成為一個盈利的出口,觀賞性強的唱跳型歌手變成主流。而組合的視覺效果和穩(wěn)定性,要遠優(yōu)于個人。練習生通常以組合歌手為培養(yǎng)目標,要求動作水平一致。為了能夠擁有唱跳型歌手所需要的體力,李惠美唯有抓緊休息時間跑步。她也迅速瘦了下來,身高1米62,體重不足80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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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雙手打開的舞蹈動作要反復練數(shù)周,才能在位置上精準到毫厘。一個后空翻,從墊子上起來的時候,后背和墊子的弧度不能小于45度。動作到位了,就接著再練100個,直到身體形成肌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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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莎莎沒有舞蹈功底,初次訓練就被老師來了個“下馬威”。她韌帶僵硬,劈叉劈不下去,老師讓她背靠著墻,自己踩在她的腿上,把她往下壓。她連哭帶叫,眼淚落個不停。但她很要強,覺得自己必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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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晚上開始,張莎莎將自己房間的單人床橫靠在了墻邊。她把自己的兩條腿劈開,貼近墻面,保持著劈叉的姿勢,而頭只能枕在窄窄的床邊。剛開始睡不著,她唯有等到困意完全占了疼痛的上風,才能休息幾個小時。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她的腿已經(jīng)紫了,幾乎走不了路。劈叉睡覺開啟了她系統(tǒng)性的訓練生活。兩個月后,她掌握了這一項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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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生被公司按照初次考核的成績分為A、B、C三組,張莎莎在成績最好的A組,也是競爭最激烈的一組。同期的韓國練習生對自己極狠,在練習室一待就是一天,如果要減肥,除了雞胸肉、黃瓜和胡蘿卜一律不沾。張莎莎雖然要強,可并沒有如此自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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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節(jié)課通常在45分鐘到1個小時之間,“多一點兒老師也不會給你上的?!眲⒕S說。韓國的慣例是,老師提出目標和時限,然后驗收成果。壓力來源于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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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首爾時參觀了演藝學校K-note。這所學校由韓國著名音樂制作人金亨錫創(chuàng)辦,他制作過電影《我的野蠻女友》的主題曲《I Believe》。學校有娛樂公司中典型的練習室,真人秀《星動亞洲》中的練習生目前正在這里訓練。舞蹈練習室在一樓,是一間常見的四面鑲有玻璃的大房間。音樂練習室在地下,有數(shù)個僅容單人的格子間,房間內(nèi)放著琴或者吉他,隔很遠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砭毩暽鷤兇道瓘棾穆曇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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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室都沒有窗戶,墻壁被漆成黑色,很容易令人失去時間感。每天的訓練不斷重復,就像一部叫作《土撥鼠之日》的電影,今日的行程和往日沒有任何區(qū)別。一個練習生和我形容,“一天的時間太長,但是又太快過去,今天就像明天,明天又像昨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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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美經(jīng)典歌手通常是練習生們學習的對象,比如史蒂夫·旺達(Stevie Wonder)、 亞瑟小子(Usher)、碧昂斯(Beyonce)。老師告訴劉維,要和這些歌手唱得一模一樣,包括轉(zhuǎn)音和呼吸。這很讓劉維困擾,他拿的是《我型我秀》的冠軍,最強調(diào)自我?!安幌裰袊?,所有的孩子們出來了之后,都愿意怎么唱就怎么唱,隨意怎么唱就怎么唱。但是在韓國不是,它是一定要你一板一眼地把這個東西學會,然后學會了之后,再去把它展現(xiàn)出來,一定要一模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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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的任務(wù)是模仿一位歌手,在老師面前表演的時候,一個轉(zhuǎn)音和原聲不一樣。老師不由分說,隨手操起一件東西拍到他背上。那首歌的轉(zhuǎn)音他錯了10次,就被打了10次。他心里想,為什么要和原聲一模一樣呢?屈辱感混合著獨在異鄉(xiāng)的孤獨感,眼淚便止不住地落下來。他后來想通了,這和韓國“先借鑒再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模式一脈相承,在日后的訓練里,也逐漸接受了模仿?!澳銓W回來了之后,再運用到你自己的歌里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東西都變成你自己的東西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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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訓練都指向一個目標——在舞臺上的舉手投足、呼吸律動已成為肌肉記憶,如鐘擺般精準。在團隊之中,個人的動作不出挑,也不掉隊,“就跟你設(shè)定好程序一樣”,李惠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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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年看過一場H.O.T原成員安七炫的現(xiàn)場演出。作為出道近20年的韓流鼻祖,他的表現(xiàn)絲毫沒有因為過氣而疏于效果,多年的訓練令他在舞臺上流轉(zhuǎn)自如。那是當晚唯一一個有大型伴舞團的節(jié)目,配合著舞臺四角不時升起的煙火,他像一支圓規(guī)一樣,無比精確地穿梭其間。
舞臺即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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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核是練習生每周、每月都會面臨的大事,他們將展示自己在某個階段的最佳成果,內(nèi)容通常是一首歌和一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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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K-note旁觀了一次考核?!缎莿觼喼蕖返谝患镜?5個勝出者正在緊張地準備,和面臨小考的孩子并無二致。按照節(jié)目計劃,經(jīng)過兩年的培訓,他們當中的優(yōu)勝者將在中韓兩國同時出道??己私Y(jié)果是重要的衡量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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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就在地下練習室旁邊有舞臺的大房間,幾張桌子組成了簡易的評委席,一架攝影機立在旁邊。練習生們依次登臺,在金亨錫和另外兩位老師面前努力唱跳。金亨錫每次都會給出溫和而中肯的評價,即便面對一個練習生的表演失誤,他也只說了句“大家都進步了,但你需要更進步”。時不時,他開幾句玩笑緩解緊張的氣氛,“你長得這么帥,不用整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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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個小時的考核結(jié)束之后,金亨錫笑著和大家告別。一份上次考核的結(jié)果被送了過來,不管老師的態(tài)度如何,練習生們的成績終將以清晰的評級呈現(xiàn)出來。他們圍到這一疊打印出來的A4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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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核結(jié)果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技術(shù),表格里列出了對上次考核內(nèi)容的詳細評價,言辭不再溫和,一一指出技術(shù)上的瑕疵;另一部分是生活態(tài)度和人品,按照A、B、C的評級打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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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方面的考慮:第一,作為偶像組合,默契最重要,因為是一個團隊,有一個人失誤了或者有一個人在性格上有問題的話,那整個團隊在和諧和團結(jié)力上就有所欠缺;第二,還是要看在這個組合當中,自己的個性如何與一個團隊平衡?!苯鸷噱a解釋為什么要有人品的評價。
《星動亞洲》的總導演李詩竹在研究練習生制度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它相當于一種教育模式,會把造星當成它教育體系里面的一個分支”。在他看來,這才是練習生模式的真正秘密:長相和技術(shù)都能夠經(jīng)過科學的方法改進,這個制度最終產(chǎn)出的是符合其教育理念的合格藝人。
遠遠看見老師走來,練習生們立即如彈簧一般從椅子上跳起,90度鞠躬,再無多余的話語。長幼有序是禮儀的第一課,他們剛到韓國的時候,卻完全不懂。22歲的樸容主是練習生中年紀較大的,《星動亞洲》剛開始的時候,常有18歲的小孩指著他說,你這個不行。他的第一想法是,這個人瘋了嗎?我是哥哥啊。3個月的潛移默化后,禮儀已經(jīng)成為條件反射,回國的時候中國練習生也常常對司機鞠躬問好。
老師是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李詩竹說,“你可以跟老師提出你的意見,但絕對不能頂撞。如果老師堅持,必須得按老師說的做,事后有機會你再去跟老師闡明自己的意思?!彼斫猓毩暽贫群蛣e的國家造星體系最大的不同是,“沿承了儒家的這種尊卑體系,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強調(diào)了努力競爭。”
集體利益優(yōu)先是第二課。15個練習生24小時朝夕相處,迅速從陌生人變成了親密朋友,“我這邊洗澡,那邊就有個人可以進去洗漱;一個表情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庇H密關(guān)系中的態(tài)度會被考核,看他們是否禮貌、尊重、為他人著想,個人是否與集體和諧相處?!叭似愤@方面要去滲透他。就像軍人之間的戰(zhàn)友愛,我們這些孩子也是。他們在舞臺上就跟在戰(zhàn)爭中是一樣的,所以不管是在群舞還是搭和聲這個方面,我們都需要他們的團結(jié)力去支撐它?!苯鸷噱a說。
這也是讓李詩竹感到最困難的。韓國練習生從十一二歲開始進入這套體系,接受起來比較容易,但中國練習生大多從18歲以后才開始做練習生,心智相對穩(wěn)定,不會輕易被改變。金亨錫說,“中國孩子需要克服的是,首先要為團隊考慮。因為獨生子女嘛,肯定多多少少都會有個人主義這樣的思想,但是一定要把這些東西都擺脫掉,一定要在這個方面為團隊考慮,一定要有忍耐心?!?/p>
韓國娛樂業(yè)競爭激烈,要求新人一出道就幾乎完美,不能夠成為團隊的短板。金亨錫解釋,其他國家“人們會樂見一個新人就應(yīng)該有失誤的情況,每一個專輯都有所提高”;而在韓國,新人只能在出道之前失誤,他們的首次亮相就應(yīng)該是專業(yè)的。
完美的標準極其廣泛而苛刻。每個月,李惠美要進行一次鏡頭測試。房間內(nèi)有一臺攝像機,從各個角度來拍攝練習生的臉,如果老師覺得誰的臉稍微有點兒胖,就“應(yīng)該去打個瘦臉針了”。天資平平可以通過訓練改進,但胖不能被容忍,這表明你還沒有竭盡主觀和客觀的全部可能。
劉維有蟲牙,老師曾生氣地告誡他:“你這樣怎么做偶像?你竟然有蟲牙?!?/p>
我試圖從張莎莎、李惠美、劉維等較早赴韓的練習生的經(jīng)歷中找到線索。他們認可練習生制度所提供的技術(shù)訓練,但似乎并沒有對其建立起某種信仰。
身體可以停下來,孤獨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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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三個月后,李惠美的名次從前三名滑落到了倒數(shù)。她身體不夠協(xié)調(diào),體力也欠缺,幾個舞蹈動作始終完成不了,甚至與老師起了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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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防線開始有了裂縫。她不喜歡跳舞,高強度的訓練沒能讓她接受,反而增加了她的抵觸情緒,“日子太苦了”。晚上躺在榻榻米上,看著頭頂一排排晾曬的衣服時,她就和同期的十幾個中國練習生相互抱怨?;丶沂亲畛L峒暗脑掝}。她想吃重慶火鍋,想聽中國歌曲,遙望未來出道的場景時,她卻完全看不到希望?!埃ㄎ覀儯┚褪枪ぞ甙。褪翘嫠麄冑嶅X的工具。一個藝人你得紅上好幾年才有錢買輛車,你連房都買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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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公司的練習生合約和出道合約一簽數(shù)年。在合約初期,藝人的收入分成極低,通常仍住在公司宿舍。流行組合AOA出道后平均每4個月就會推出新歌,在被問及收入的時候,卻表示出道3年都沒有正式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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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練習生合約期間,公司有解約的主動權(quán),練習生解約需和公司協(xié)議,否則要支付賠償。李惠美看到,有練習生為了離開公司,會去做一些被絕對禁止的事情,比如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去上課,或者干脆打上一架,公司知情后會立即解約。李惠美沒有這么決絕,可她也有壓抑不住的反抗情緒。她所做的出格的事情就是在晚上排練之后,偷偷跑出去吃韓國美食部隊鍋。為了不被人舉報,她就帶著那些喜歡打小報告的人一起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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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一年,李惠美終于決定退出練習生。與公司協(xié)商后,她返回國內(nèi)的中央音樂學院繼續(xù)藝術(shù)管理的學業(yè)。曾在韓國簽約過練習生的王莉超觀察,許多中國練習生有多種選擇,往往不容易在一條道路上走到底?!八麄儠X得藝人做不了,那行,那我就去做別的,我還有爸媽,反正也可以幫我這個、幫我那個。”而大部分韓國練習生卻在一開始就把藝人作為唯一的職業(yè)選擇,有破釜沉舟的決絕。另一個原因是,韓國階級成熟,藝人是為數(shù)不多的階級晉升路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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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能夠堅持訓練,還需要克服積郁的情緒。排練結(jié)束之后,身體可以停下來,孤獨卻不能。宿舍的門禁嚴格,晚上11點之前必須回來,平日出門也需要和宿管報備。早年練習生常常被沒收手機,有人曾拿著一只鞋當電話,自己打給自己。
劉維熱愛社交,對抗孤獨的方式是和粉絲出去玩兒。位于清潭洞的JYP公司門口常常聚集著等待明星出沒的粉絲。消息靈通的粉絲會知曉練習生的狀況,在他們出入訓練之時搭訕。不少在韓國的中國留學生是劉維的粉絲,她們就在公司門口等他訓練完,和他一起出去玩兒。劉維樂此不疲——他太想講中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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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過漢江,有明洞、東大門等繁華的商業(yè)區(qū),粉絲最常帶劉維來逛。那里是劉維除了練習室之外,在首爾尚算熟悉的地方。但他真正對首爾其他地方有更深入的了解,還要再等幾年,他做了某旅游節(jié)目的主持人之后,才有機會細細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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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對于韓國練習生而言,擅自和粉絲搭訕是被絕對禁止的。練習生每天出入公司,都要戴著口罩、帽子,把臉全部遮住。如果有人喊話,也絕對不能答應(yīng)。公司怕傳出不利的傳聞,更重要的是,練習生是“半成品”,還不具備歌手的社交屬性。“出道歌手跟練習生分得很清楚,我練習生是過來訓練的,為了出道而去訓練。我現(xiàn)在還不是一個可以正面面對粉絲的階段,如果我出道了,我會正面地去對他們說謝謝,但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來學習的練習生,所以我沒有能夠去面對粉絲的資格?!币晃豁n國練習生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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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莎莎逐漸養(yǎng)成了自律的習慣,她心氣兒高,抗壓能力強,把訓練中的艱苦當作成名的必要條件。她甚至不愿意回家,那實在太耽誤時間。但她回憶起一個細節(jié):剛到韓國的時候,聽不懂語言,靠記憶公交車站數(shù)出行。有次坐過站,原路折返,投下兜里僅剩的大額韓元后,投幣機開始不斷吐出零錢,啪啪啪,啪啪啪。車里所有人都看著她。將近10年之后,這段往事的細節(jié)仍然無比清晰,好像啪啪聲就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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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優(yōu)異、循規(guī)蹈矩的張莎莎在韓國訓練了4年,仍然不知道何時能夠出道。20歲出頭,在韓娛圈已算大齡,“就算我有一天練出來了,我都不知道我要干嗎。”除了年齡上的壓力,她還必須繼續(xù)住在人身管理嚴格的宿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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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宿舍里其他的韓國練習生偷偷出去玩兒,張莎莎也想去,宿管說,給你5分鐘時間,去了就回。她突然生氣了,“你這不是純屬為難我、欺負我嗎?我想治這個勁兒。”抱著篤定晚回的念頭,她走出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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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平時除了找朋友喝咖啡之外,沒有什么地方可待。她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坐著,和朋友聊天,聊天的內(nèi)容只是關(guān)于平時訓練的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兒。星巴克關(guān)門了,她又磨磨蹭蹭了會兒,等挨過了門禁時間才回宿舍。宿管喝住她,聞她的手和身上,檢查她是否吸煙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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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吼了一句,“回去,你不要在這兒?!彼薰艽笈?,責令她寫檢討書。她清醒過來,承認錯誤,說再也不會這樣了。檢討書是中文的,她還找了人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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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不了,后來我說繃不住了。”她說。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萬事俱備,但令人振奮的東風還不知道何時吹起。
出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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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韓國不到一年,劉維敏銳地捕捉到了出道的信息。他本身簽約了環(huán)球公司,并不需要在JYP訓練太長時間,JYP卻一直留他。韓國娛樂公司的標準配置是一個女子偶像組合和一個男子偶像組合,組合的成熟期大概為5至7年。一個組合成熟之后,女團往往過了最佳生命期,而男團也會因入伍而人員四散。公司就要根據(jù)變化的市場情況推陳出新,將新組合提上議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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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P很看重劉維,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CEO樸振榮甚至為他制作了一首單曲。曲目是公司定的,“老師就是認定了,告訴你是這首歌就是這首歌,沒的選?!睒阏駱s寄來一個自己唱的demo,讓劉維照原樣模仿,就像練習生訓練的那樣,轉(zhuǎn)音和呼吸都不能夠和原聲有任何偏差。
進錄音棚的前三天,為保護嗓子,他被禁止說話,拿一個本子一支筆,用文字與外界溝通。要發(fā)片的藝人是重點保護對象,“那個時候大家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你?!彼n文不好,寫字表意很困難,試過偷偷說兩句話,“被罵慘了?!?/p>
在錄音室里,劉維因為壓力過大而崩潰。他大哭,哭完了又唱。樸振榮代表著公司的標準,“他抽出時間給你去做這個制作,肯定要求是非常高的,他不會因為你的狀態(tài)不好而耽誤了他的時間?!痹诔晒Φ囊豢?,他再次大哭了一場。
韓國的禮儀教條和長期形成的以組合為導向的訓練模式,讓個人的特色、情緒都必須讓位于集體利益,自由發(fā)揮不被允許?!霸谥袊?,藝人是一個長久的職業(yè),而且是一個個人職業(yè),但是在韓國是一個公司行為?!眲⒕S說,“這就是規(guī)矩。公司比你們誰都大,你們再紅,公司也比你們紅。”
劉維想留下來,環(huán)球公司卻沒和JYP談攏。他不清楚具體的過程,只知道“可能是談到錢了吧”。錄完那首JYP頗有示好之意的單曲后,劉維回國。他錯過機會的男子偶像組合叫作“2PM”,如今是JYP當紅的男團。
張莎莎同樣因為優(yōu)秀而被公司看作種子選手。經(jīng)歷4年的訓練之后,公司高層暗示她說,你要比以前更努力,馬上要“開心”了。偶像組合一般是差額組隊,公司要觀察不同隊員的默契程度,出道的人員變數(shù)很大。公司不會向練習生透露出道的確切消息,只會以鼓勵暗示。等一切定好之后,才會有正式通知。
但最終壓倒她意志的,正是張莎莎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以組合的形式,而不是個人身份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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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考核,她渴望在臺上被看到。與別人一起跳舞的時候不出全力,自己一個人就用力表現(xiàn),公司很快就注意到了。“莎莎這是想走個人的趨勢啊。”可是在韓國,一個中國人單獨出道太難被承認了。一個組合通常4到9人,她不接受這種被分散開來的注意力。即便公司找過她幾次,她仍然給公司寫了一封信,“你還是讓我走吧?!卑肽曛螅痉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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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就是心氣兒太高了,就是想做個人,我不想做組合?!彼貞?,語氣里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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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公司想組隊的女團叫作“miss A”,現(xiàn)在是韓國當紅女團之一。幾經(jīng)人員變動,最后進隊的是練習生資歷最淺的裴秀智,她是如今團隊中最出名的女星,連續(xù)出演熱門電視劇和電影,男友是李敏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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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之后,原公司的老板和張莎莎吃飯,問她后悔嗎,說那個時候明明暗示過你,公司已決定讓你年底出道,但是你沒挺住?!拔艺f我不后悔,我做的每一個決定我都不后悔。我說這就是命,既然我決定了,那我就這樣吧。每個人的每個轉(zhuǎn)折點不一樣?!?/p>
我見到張莎莎的時候,她剛在杭州拍完一場電視劇的夜戲不久,眼神疲憊。她穿著自己鐘愛的迷彩服,不再是練習生時必需的乖乖女打扮,懶散地靠在椅子上,調(diào)侃說,自己的坐姿完全違背了韓國藝人的采訪規(guī)矩。我問她,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會怎么做?!拔铱赡軙粼陧n國吧,我可能再繼續(xù)堅持一下,”她很平靜地說,20出頭的時候想快點兒做事掙錢,“那會兒的思想跟現(xiàn)在不一樣,那會兒比較浮躁?!?/p>
劉維回國后,新一屆《我型我秀》冠軍已經(jīng)產(chǎn)生,娛樂圈以加速度在更新?lián)Q代?!拔覐膩聿恢酪粋€藝人出道是會遇到問題的,我覺得所有的藝人出道都是一下子就紅了,我不知道有人會不紅?!彼f。
15個中韓練習生仍在K-note學校熱火朝天地訓練。韓國有上千家培養(yǎng)藝人的學校,每個月都有新組合出道;有能力將藝人送上電視節(jié)目曝光的,大概只有50家左右。這個人口5000萬的小國,在1998年提出了“文化立國”戰(zhàn)略后,國民對娛樂業(yè)熱情度很高,2012年,有4%的人口參加了韓國最大的平民歌唱秀。
第一個在韓國出道的中國練習生是韓庚,2005年加入組合Super Junior。最近幾年出于中國市場的考慮,韓國組合中多見中國面孔,但在國內(nèi)同樣有知名度的,不過宋茜、EXO原成員等寥寥數(shù)人。
我在K-note采訪了4個中國練習生,他們用得最多的詞是“正能量”,相信努力就能夠成功。其中吾木提把練習生制度比喻為一個應(yīng)用題,題目是,給你最好的資源,讓你去尋找到最完美的自己;答案是肯定會成功。解題的過程完全由自己來做。“如果你把問題跟答案連在一起,你的過程設(shè)計得很好,OK,那你就可以出來。”
在他眼里,成功由流行文化的趨勢定義。吾木提是學校里年紀最小的練習生,卻對未來有著最清楚的計劃。他很慶幸公司“把你在最干凈的時候趕緊圈進來”,盡可能開發(fā)潛能。不會唱歌就訓練唱功,不會演偶像劇就鍛煉演技,如果以后流行大叔,“小鮮肉”也能培養(yǎng)為大叔。他愿意緊隨趨勢而動,只看目前的機會,能給到多少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金亨錫的好友鳥叔,在韓國是獨具個性的歌手,與練習生出身的藝人風格迥異。我問金亨錫,練習生制度是否能培養(yǎng)出鳥叔,他說,“鳥叔成為鳥叔,就是因為他就是鳥叔,所以他才能成為鳥叔?!彼硎?,練習生的訓練常以犧牲音樂的多樣性為代價,對于韓流而言,“是一個悲劇”,希望將來有一天,韓國造星模式會變成 “歌手是以藝術(shù)家的形式,而不是以偶像的形式”去經(jīng)營。但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和能夠成為藝術(shù)家,在練習生制度內(nèi),至少可以做個偶像。
我離開韓國的前一天,看了一場新晉男團VAV的出道演出。舞臺建在新村繁華的商業(yè)路口,四周高聳的建筑上閃耀著各種明星的頭像,他們似乎正沉默地看著舞臺上6個在寒夜里費力跳舞的小伙子。就像不息的循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