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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雜志

“一個人尋找放浪形骸的自由”

人聲對于一個歌者到底意味著什么呢,人聲不只是歌唱,還包括嗚咽到花腔,包括一切人的聲帶能發(fā)出的聲音。那些在樂器掩映下的長嗟短嘆,哼鳴喘息,跌跌撞撞,突然又讓你騎著單薄的聲線,坐著高音上了云端,那種迸發(fā)在聲音里的自由,實在讓我這樣聲帶干澀樂音枯竭的人心生恨意。

王鋒2011.08.17

一個音從牙尖開始,慢慢回吞,在口腔里游走,回旋,升至鼻腔,龔琳娜揚起頭,微微變動口型,控制著這個聲音,收胸,提氣,轉(zhuǎn)移共鳴,一個音,就這樣衍生出10個以上的不同音色。這不是表演氣息,龔琳娜唱杜甫《登高》,不盡長江滾滾來,一個“來”字,被唱得蕩氣回腸。

聽龔琳娜演唱,能感受到她用來敘事的不是歌詞是聲音。恰如那首神曲《忐忑》,啊,咿,歹,地,都是些中國京劇唱腔中的虛詞,提取出來,極端化地演繹,字的意義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音色,同一首曲,甚至同一個音里,多種音色在極其快速的節(jié)奏中變化,老旦、老生、黑頭、花旦,夸張變形,有怒,有喜悅,有怨有悲憫,傳遞著一種糾結(jié)復(fù)雜的情緒,聲音成為一件樂器。

那些毫無意義的擬聲字作為單音節(jié)語言,聽上去有濃厚的漢語特征和美感。我們的祖先就是這么唱的,只是文字的發(fā)展使老祖宗的語言變成了襯字(比如呼兒咳喲嘿),但隱含在那些字里的情緒和節(jié)奏還在,不需要理解就被一石擊中,直接觸發(fā),所以聽《忐忑》時,還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們就被不明不白地調(diào)動起來了。

前幾天去聽龔琳娜的演唱會,才發(fā)現(xiàn)《忐忑》只是她的一聲吆喝,圍觀上去,兜里翻出來的全是神曲。從《相思染》《山鬼》,到《愛諾依》《你在哪里》,呼號,掙扎,魔性,鬼魅,掏心掏肺的歡樂,“都是些色彩飽和度很高的夢魘”。聽這樣的歌,讓人想到遠(yuǎn)古,那時有一種叫“女巫”的人,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族人帶到天上,輕微的幻覺,煙霧繚繞的儀式,大量的酒,大麻種子被投進(jìn)火里,那些纏綿詭異的囈語不就是人類心之初始的禱辭么?龔琳娜來自貴州,是從苗族飛歌和侗族大歌中唱出來的異嗓。聽她演唱,完全不是我們以往那些字正腔圓眉目傳情的娛樂體驗,你完全忘記了美。深重的抬頭紋,神經(jīng)質(zhì)般緊張堅定的眼神,夸張失態(tài)的姿體動作,這些在別人身上災(zāi)難性的觀賞體驗,發(fā)生在龔琳娜身上,卻成為她的藝術(shù)精髓和人性證明,你原諒,接受,欣賞她的粗樸和忘形,只因為一點,你確信她是真的,并甘愿被她挾持,一道奔赴自在和自由。

在我們的記憶里,民樂多是絲竹纏綿的抒情小調(diào),幾把二胡揚琴琵琶,不足以表達(dá)壯麗闊大的情感,龔琳娜以極端的方式,讓我們聽到了民族音樂里最重要的表達(dá):人聲。想起幾年前聽過一次劉索拉的音樂會,開場《生死慶典》就把我震呆了,琵琶,簫笙、鼓,揚琴古箏,簡單幾個樂器,更多加入了劉索拉無詞的哼唱、叫喊,以及中國戲曲、民歌甚至“跳大神”的手法。舞臺上的樂器發(fā)出種種陌生甚至有點發(fā)癲的神經(jīng)質(zhì)的聲音,狂喜的臨界點上,是硬朗的鼓點,和以男子的雄壯的叫聲,整個劇場上空,自始至終縈繞著她尖利迸云裂帛的聲音……整首曲子激越,翻騰,追趕,讓人喘不過氣,聲場恢弘,一點不亞于交響樂,從沒想過中國民樂還能表現(xiàn)出那么兇悍癡狂的情緒。

細(xì)想一下,中國音樂文化其實有非常張揚的一面,比如秦腔,梆子,猶如中國書畫中的重彩和潑墨,草書。一般唱歌講究用氣丹田,但龔琳娜劉索拉,感覺她們是從腳底往上唱,傾注全身的氣力,把身體和音樂統(tǒng)一。她們的高音是真聲,是高位置的高音,唱得很瘋,很野,不怕唱破,同時腦子又特別清楚,高音在高處反復(fù),不擔(dān)心它啞,不會上氣不接下氣,陰陽轉(zhuǎn)換卻氣場穩(wěn)定,最后歌者釋然,身體打開,把自己扔出去,達(dá)到一種打通氣脈的自由。那種聲音可能對身體確實不好,但人的靈魂需要那樣的聲音。

人聲對于一個歌者到底意味著什么呢,人聲不只是歌唱,還包括嗚咽到花腔,包括一切人的聲帶能發(fā)出的聲音。那些在樂器掩映下的長嗟短嘆,哼鳴喘息,跌跌撞撞,突然又讓你騎著單薄的聲線,坐著高音上了云端,那種迸發(fā)在聲音里的自由,實在讓我這樣聲帶干澀樂音枯竭的人心生恨意。

剛剛落成的中國國家博物館,第一個展覽迎來了德國《啟蒙的藝術(shù)》。戈特利布·希克的畫作《丹內(nèi)克肖像》被選作本次展覽的主題背景畫,放置在整個展覽的開篇。啟蒙運動前,肖像油畫是貴族們的特權(quán),普通人是無法入畫的。丹內(nèi)克是位普通村婦,這幅肖像,“預(yù)示著啟蒙運動帶來了普通人自由價值的覺醒”。畫中年輕的女人丹內(nèi)克姿態(tài)松弛,坐在戶外的凳子上,長風(fēng)吹過,渾身洋溢著自信和自由的氣息。這個女人讓我想起了龔琳娜,她一路從西南貴州的大山里走來,聲音里沐浴著云貴高原的雨露星風(fēng)。在一個采訪中她說,我的嗓子是個通道,我的思想我的情感都通過這個通道釋放出來,當(dāng)我有能力隨心所欲表達(dá)的時候,我感覺到我自己,那是種完全的自由。

每個人都有自己接近自由的方式,龔琳娜用的是聲音。很多時候,自由的獲取并不一定意味著對強權(quán)的抗?fàn)幒脱?,它很可能跟?quán)勢無關(guān),跟知識和認(rèn)識無關(guān),它只關(guān)涉一個人的心性,像一個盲人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是一種佛性,它可以,也應(yīng)該是日常和歡樂的,只要我們在浩瀚的現(xiàn)實中找到一種更超遠(yuǎn)的價值?!耙粋€人尋找放浪形骸的自由”,是龔琳娜《山中問答》里的一句歌詞,那是她所有吟唱的主題,也是我們每個人尋求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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