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冷，冷得連雪都沒有。干澀枯寒，青天白日，鐵了心地冷。好在春天還是來了，2月4號“立春”，暖風解凍， 春木之氣，始至為立?！罢厝A，爭上春風鬢”，一年一年，“立春”在世人心中所喚起的欣欣然，猶如長夜之后，大夢初醒。

　　春始一年，晨始一天，中國節(jié)氣文化，春和晨總是相伴。中醫(yī)說，一日之中，卯時5～7點，是“天開門”的時辰，按朱子家訓，應該“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曾國藩也在他的《家書八本》中定下規(guī)矩，“立身以不妄言為本，治家以不晏起為本”(即不晚起)，讀書寫字，早晨早起，在他看來，不只是生活習慣，而關涉到一個人的生命狀態(tài)。

　　余生愚鈍，在本該晨起習工的年歲，每個早上基本都昏睡過去了，等明白早晨的好，體會到清晨的舒爽，已經(jīng)到了年事已高睡不著覺的年齡。

　　那天，黎明前一刻驚醒，大地黑暗，天光初現(xiàn)，經(jīng)過一夜休整，腦子冰鎮(zhèn)般清醒，再也睡不著。于是披上衣服，泡杯熱茶，端個凳子坐到窗前。從高樓望去，城市像烏黑的海，排浪般鋪展，我屏息，發(fā)呆，看它在晨光中一點點蘇醒。應該去感受一下冬天凌晨的陽光，那是一種流光般的酒紅， 非常脆薄， 鮮嫩如初心，像自然的精華，帶著神性……，但這個時間不會超過20分鐘，很快，那光就不再靦腆，步子越走越重，直至普照，變得肥膩厚重，意趣全無了。

　　想起去年杭州，也有一個清晨，凌晨5點，和朋友去湖心亭。樓外樓附近，我們叫上一個早起的船工，撐槳離岸。當時整個西湖還沒睡醒，霧靄灰白，曉風殘月，非常安靜。晨光映照下，湖水碧陰，冷艷柔滑，似六朝金粉所凝。船槳推著水，一把一把，激起輕微的回聲，艄公偶爾跟我們聊兩句，也是聲音空靈，像潔凈空氣里的一口鐘。我們歪躺船上，哈氣成霧，一杯綠茶水煙了了，四周看去，“上下一白，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這就是當年張岱親身炙臨的境界嗎? “波涌湖光遠，山催水色深”，也只有在這樣的清晨，才能徹底地感受到西湖“湖心平眺”的勝景吧，我們知道，之后一整天，西湖定是車馬喧騰了。

　　凌晨不只是一段時光，也是一種心境。經(jīng)過一夜清空，腦子無事，心中無礙，身輕如燕，煥然一新，這時候，如果有樂音從寂靜中傳來，最是舒心，你會覺得內(nèi)心干渴，對每個音符都是渴望，旋律附貼著神經(jīng)，像水一樣澆灌著你，你能抓住最精微的細節(jié)和想像，讓身體在聲音的觸摸下蘇醒。

　　前不久，柏林愛樂和圓號演奏家斯蒂凡·多爾在國家大劇院演奏了日本作曲家細川俊夫的圓號協(xié)奏曲《那時花開》，那是我感受到的最澄澈的清晨。作品從纖細的音響中展開，弦樂如懸浮在池塘水面的晨靄，靜而且穩(wěn)，一會兒，圓號像一朵蓮花綻開，清亮，舒展，吹拂著清淡的晨霧，和潮濕的土腥氣息，音樂把2把圓號、1把長號、1把小號安排在音樂廳的四個角落，與主圓號遙相呼應，一段好時光衍生成一個場，整個音樂廳成為蓮花綻放的池塘，這時候已經(jīng)不是聽音樂了，是被吞噬，是沉淪。

　　當然，早晨的氣質(zhì)也不總是這樣舒爽無憂。一日之始，萬事莫展，山雨欲來，暗藏殺機，隱含在早晨的恐怖和莫測，有時比白天和晚上更強烈。

　　《最長的一天》是美國記者科尼利厄斯·瑞恩記錄二戰(zhàn)諾曼底登陸的經(jīng)典作品。這部描述二戰(zhàn)期間最重要又最慘烈戰(zhàn)役的書，第一句這樣開始：“ 村子在潮濕的六月清晨里非常安靜……”，當時看完第一句，就不由得把書放下，讓暫時的停頓伸拉我內(nèi)心的緊張。這是諾曼底戰(zhàn)役撕開血幕的頭一天，德軍西線最強大的B集團軍群總司令隆美爾將軍卻匪夷所思地要離開前線回國休假。我知道這一天發(fā)生了什么，這個普通的清晨暗含了改變后面歷史進程的巨大玄機，那個清晨村莊反常的寂靜，讓我加倍感受到血戰(zhàn)即將爆發(fā)的壓力。

　　同樣令人揪心的清晨也發(fā)生在中國歷史上。康熙二十一年，清代詞人納蘭容若隨康熙帝遠征永陵，行軍數(shù)月，一個晚上，千萬軍馬駐扎昭陵，準備第二天開戰(zhàn)。黎明前，寒風中納蘭登上軍營附近的山崗，長途征戰(zhàn)，羈旅塞外，誓殺奴敵的壯懷，齊齊涌上心頭：“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感謝那個凜冽的清晨，孕育出這樣流傳后世的詞章，讓我們看到戰(zhàn)爭背后更遼闊的詩意，“夜深千帳燈”，300年后再讀，還感覺沐浴在那天獵獵的晨光里。

　　清晨真是妙不可言。它是一只精細的瓷碗，清透，平和，虛懷，坦納萬物，總有清風，那是怎樣的生命至境。早晨是給一天時光所做的加持，散淡隨性是最好的儀式。前不久看電視，告誡人們怎么高效率利用早上時間，節(jié)目請來一個成功人士介紹經(jīng)驗：鬧鈴起床，梳洗，如廁，沖咖啡烤面包，打開電視看新聞，打掃家務清潔床鋪，利用等面包的兩分鐘列出當日要務，然后搶出時間下樓遛10分鐘狗，全部瑣事40分鐘搞定，出門!——在我看來簡直是暴殄天物，一個好端端的早晨被折騰成杯盤狼藉的戰(zhàn)場，一天里這么心驚肉跳地開始，要是我，花上后面一整天也平復不下來。剛剛過去的龍年春節(jié)，有新聞說，初一大早，全國很多地方廟門發(fā)生數(shù)萬人搶柱頭香的史詩般場面，很多寺廟初一頭香標價出售，有的高達30萬。為清晨定價，也算是這個時代解讀世事的標準招數(sh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