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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雜志

伊斯坦布爾的呼愁

帕慕克眼里的“呼愁”,已經(jīng)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傷,而是數(shù)百萬人的群體憂傷,這種呼愁來自于昔日帝國的輝煌,如今的寥落,也來自于東西方地緣政治擠壓下的掙扎。

王鋒2011.08.17

土耳其航空公司TK021飛抵伊士坦布爾的時間是凌晨4點。半睡半醒的我下了飛機,暈忽忽地就被一輛車接走了。不知道開了多久,冷風一吹,徹底清醒。右邊一路漆黑,裹挾著凜冽的寒意,我猜想那就是博斯普魯斯海峽;左邊隱約能看到一堵堵城墻,千瘡百孔,雜樹叢生,司機告訴我,那是從東羅馬到奧斯曼時代遺留下來的城樓,抵抗外族入侵。一截一截巨大的墻體,破敗厚重,延伸在濃黑的夜里,像時間一樣靜默,這才想起,我來到的這座古城,已經(jīng)2700年的歷史了。

入住的酒店,原來是齊拉岡皇宮,最后一位土耳其帝王居住的宮殿。3百年前一把大火燒光,上世紀末,由凱賓斯基集團改建為酒店。作為飾品,長廊兩邊,擱置著那場大火遺留下來的石柱,上面還可看到數(shù)百年里塵土和潮氣浸染合成的污漬,被燒敗的痕跡,百年傷殘。

到房間,洗把臉,拉開窗簾,已經(jīng)晨光微顯。憑窗望去,就是博斯普魯斯海峽。才早上7點,天色暗淡,海峽上浮動著一層霧藹,灰白的天光從紫褐色的云層間透現(xiàn),天空低而遼闊;
船塢和笛鳴在霧的縫隙間隱現(xiàn),海鷗挺立在生銹的駁船頭,橫跨歐亞大陸的博斯普魯斯大橋在遠處影影綽綽;隔著窄窄的海,亞洲還在歐洲的遙望中安睡。

這個早晨太安靜了,很難想象千百年來,這道逼仄的海峽,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刀光劍影炮聲隆隆,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輪回的繁盛和毀滅。早在古希臘時期,希臘人在此建立了移民城市拜占廷,羅馬帝國分裂后,東羅馬帝國在拜占廷舊址建立了首都君士坦丁堡,直到1453年,奧斯曼土耳其人將其攻陷,改名為伊士坦布爾。這是一個濃縮了了拜占庭、波斯和伊斯蘭三種文化精華的城市。

從飛機落地到現(xiàn)在才2個多小時,我被有些錯亂的時空弄暈了,2000多年的跨幅突然擺在面前,所謂歷史,有時候就是一個這樣的清晨。接下來的幾天,我拿著地圖在伊市起落縱橫的街市里穿行。城市廣場,清真寺,博物館,伊士坦布爾大學,大大小小的市場,少有一個城市,混雜著如此眾多的人種,飲食,建筑風貌,和生活習性。從博斯布盧斯海峽上的大橋上通過,歐洲色彩的街景漸漸演變?yōu)槲鱽喬厣娜朔N和建筑,這種強烈的變化只在短短的一小時車程內(nèi)完成。

太多的景象,顯示了這個城市曾經(jīng)的榮耀,也有更多的景象,印證著這個城市現(xiàn)實的落寞。冬天的伊士坦布爾,氣質(zhì)奇崛陰冷,昏暗的小巷,暗藏的通道,時常讓人迷失。整個城市有非
常多的古樹,枝干虬勁,色澤深沉,一如土耳人陰鷙的神色。還有遍布全城的野貓,毛發(fā)雜亂,眼神哀怨倔強,嗖地橫在你面前,瞪你一眼,然后又嗖地消失……。街道的盡頭,高樓的縫隙間,偶爾可以看到灰白色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時隱時現(xiàn),沉默而浩蕩,護佑著這個城市。

好象歷史上每個曾經(jīng)偉大的帝國,都會遺留下這么一個殘夢,從雅典,羅馬,到中國長安。一種文化,一個城市的由盛及衰,都會引發(fā)后人一種類似疾病的精神磨難,有愛,有怨,有憤怒,還糅合了一種詩意的恩寵,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把這種落寞稱之為“呼愁”,在他眼里,伊士坦布爾是一個黑白影象的城市,整整150年,隨著奧斯曼帝國的終結(jié),它被過于榮耀的歷史拋棄,被歐洲拋棄,痛苦面對被整個世界淡忘的眼光。現(xiàn)在的伊士坦布爾人,更像一個游蕩在帝國殘夢中不甘愿的遺少,不能,也不愿逃離這種給他們帶來疼痛的呼愁?!?000多年來,我出生的城市從來不曾像現(xiàn)在這樣貧窮和孤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帕慕克說,“我一生不是對抗這種憂傷,而是讓它成為自己的憂傷”,這種無意識的憂傷淡漠而隴長。

帕慕克眼里的“呼愁”,已經(jīng)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傷,而是數(shù)百萬人的群體憂傷,這種呼愁來自于昔日帝國的輝煌,如今的寥落,也來自于東西方地緣政治擠壓下的掙扎。

歷史上,作為一個強大帝國統(tǒng)治者的土耳其人,對亞洲記憶是淡化的,他們一直往西看,像一個在向東行駛的列車里,卻堅持向西行走的人。土耳其政教分離,信奉民主政治和市場經(jīng)濟,是最西方化的穆斯林國家,其國父凱末爾更是為土耳其制定的“歐洲國家”的宏偉藍圖。到當代,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渴望加入歐盟。但是,相對土國的熱情,歐盟卻一直以貧困、政治和經(jīng)濟的不穩(wěn)定等多重因素,懸置其成員資格,歐盟之路疲憊不堪充滿挫折感,造成土耳其對西方愛恨交織的情感。他們在一個世紀里全面擁抱西方的民主、自由和人權(quán);另一方面,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又讓他們飽受西方的侮辱和傷害,致使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隸屬于哪里,“ 松開了東方的秋千把手,卻仍然在空中飄蕩,沒能落在西方的接網(wǎng)上。”這也構(gòu)成了伊士坦布爾人呼愁的一部分,我甚至在街道上看到大幅廣告:“拜拜了,歐洲。”

離開伊市的當天下午,我和朋友在金角灣的加拉塔橋下吃烤魚。一連幾天天空陰郁,我玩笑說真主很配合,伊士坦布爾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天色,否則我不知道怎么面對它的陽光。餐廳里播放著一個土耳其歌手的歌唱,那是一個男聲,旋律憂傷,音色悲憫,唱得隨性而認命,聲音里充滿了傷害,讓人心疼。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水從我們腳下流過,兩岸駁船縱橫,笛聲嗚咽,人群雜亂擁堵卻沒什么聲響。海峽兩岸清真寺不計其數(shù),蒙古包似的穹頂像問天的眼,映襯著天空灰暗的輪廓。時而,空中會突然響起阿訇的禱告聲,腔調(diào)怪異掙扎,通過喇叭傳播,聲音非常大,像彌漫在整個城市上空的呼愁。這時候會有成千上萬只受驚的烏鴉,在海峽上空盤旋而升,撲騰徘徊,表達著城市內(nèi)心的幽怨和桀驁,那也許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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