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滑進泳池的那一下真的體會到了什么叫“如魚得水”,我指的是皮膚的饑渴感。游泳停了幾個月,整個身體再一次被水環(huán)抱的時候,心一下靜了,就像在一個嘈雜的白天,黑夜突然降臨。
游泳10多年,對自己的要求就是不要沉下去,所以一直菜鳥級。但有個成績很自得:一口氣潛泳50米,25米池一個來回。據(jù)說這算得上專業(yè)運動員的成績了,以我現(xiàn)在的高齡,更
不容易。
但這個紀錄的取得,有許多條件:一是時間,我每次游一個小時,這個成績只能在下水20分鐘后40分鐘前。前20分鐘身體沒打開,后20分鐘體力已經(jīng)不夠了。二是要合理分配整個游程的體力,比如第一劃必須撐過10米,12劃內(nèi)結束單程開始折返,在40米的地方才能把氣用完,最后10米依靠慣性;三是意識,我試過,整個過程要控制好自己的意識,不能全想事,想事很耗體力,也不能什么都不想,不想就會失控,在預定的時間和節(jié)點不到位,必須掌握好這個平衡;四是心態(tài),整個過程要很放松,有游戲感,覺得好玩,不能讓目標對自己有壓迫,壓迫導致緊張,緊張很耗體力,沒體力就沉下去了。但也不能太游戲,心里還是要有目標,不然玩嗨了,中途氣絕,也到不了終點……還有幾條,屬于秘籍,這里就不說了。
聽起來像人生指南,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說的是,身體真的是一個很精密的系統(tǒng),呼與吸,意識與肉身,心與靈,都是有關系的,這種關系以寸、以秒、以毫為單位,嚴密而精準,你看不到,想不清楚,但能絲絲入扣地感覺到。人潛在水中,你會覺得像一個將領一樣,調整和控制著自己身體的所有器件,疾與緩,輕與重,輾轉與沉浮,在水的托浮和推動下,游向一個可以預定的目標。
人對自己身體的自覺源于古埃及。埃及人特別注意身體的規(guī)則,強調一種高度節(jié)制的紀律性。這種紀律性是通過對身體施與各種教養(yǎng)、管理和服從形成的,他們覺得身體的紀律就是一種美。泳池里,我沒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跟美有什么關系,但對身體系統(tǒng)的紀律性深有體會。
而世事總是結伴而行,結伴的雙方還看似對立。一個真理對面往往站著另一個真理。朋友開瑜伽館,請來一位印度大師表演,讓我去觀摩。在那一個小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迥異于身體紀律美學的另外一種身體語言。
大師精瘦,眉眼松弛,身體伸縮和緩,在瑜伽音樂的伴隨下,體態(tài)飽滿、柔軟、富裕,象一朵正在綻放的蓮花。他表演“拜日式”,將身體盡量拉長,拉到跟蛇一樣柔軟,這時我看到的肌肉
已經(jīng)沒有暴突感,而是跟呼吸一樣的緩和和悠長……我想起在印度卡朱拉霍神廟里看到的那些身體石雕,也是這樣柔軟綿長,透露著肉體渴望擴大和延長的欲望。
印度人覺得美的身體可以收放自如,放縱到極限,同時也收斂到極限,收放之間找到一個平衡,衍生出一種慵懶、緩慢、沒有野心的身體美學。這點與同是東方的日本不一樣,日本人的身體觀如同格律,刻板嚴謹,可一但解放,又常常放肆到殘酷和不可收拾。
后來大師教我們瑜伽,從呼吸開始。呼吸這事我從一生下來就沒停過,但那一次真正安靜下來,全神貫注,才體會到呼吸的精妙:呼跟吸中間其實是一個很長很長的過程,如果把所有的呼和吸放慢,呼跟吸之間的界限會小到近乎消失。大師說,平日練習呼吸,懂得了呼吸,在面對一件事的時候,呼吸可以幫助我們獲得靜氣。
靜氣,東西方的身體美學在這一點上殊途同歸。我感覺,瑜伽能讓你獲得一種“上帝的眼光”,忘記自己的身體,而游泳更能結實地喚起你的身體感。從瑜伽館出來,我還是跳進了泳池,那一刻世界里沒有別的聲音,只有水在嘩嘩流動,排水,打水,水花像冷煙火一樣聚集又散各種水聲交織一起,如此宏大,又幾近無聲,和自己的身體在一起,非常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