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耶路撒冷后的8個小時里,我一直昏昏沉沉的,或者說筋疲力盡吧。飛了兩天兩夜后,終于在星期五上午抵達了圣城。當我穿過大馬士革門踏進這個浸在香料里的古城時,穆斯林信徒正沿著狹窄的巷子緩緩而行,準備去圣殿山上的阿克薩清真寺參加禮拜。幾個小時之后,成群的意大利和法國天主教信徒抬著巨大的木十字架沿著苦路的每一站,背誦圣經(jīng)、禱告,再次重演兩千多年前的那個星期五下午,他們的教主耶穌從受審地直至被釘死于十字架的苦難歷程。耶路撒冷哭墻前,巨大的空地上擁擠著無數(shù)低頭泣訴的猶太教信徒,我壓根進不去。一小會兒,這些戴黑帽裹黑袍的虔誠信徒們圍成一圈邊唱邊跳,昂頭歡呼即將到來的安息日。
裹著厚厚的深色長袍手持蠟燭的亞美尼亞信徒在輕聲吟唱,方濟各會的修士們在另一處露臺上吟誦經(jīng)文,昏暗教堂里的古老石墻在吟誦聲中微微顫動。
我走到圣墓教堂,相傳這里就是耶穌遇難、安葬的地方。一些來自中國的祈禱者正在翻閱拉丁文標題的中文祈禱書,俄羅斯人則擁圍在一個神龕前去親吻和觸摸神像。一個埃塞俄比亞教士正在一處逼仄的空間里讀一部龐大的圣經(jīng),而他一同前來的三個同伴則在圣母像前訴苦痛哭。裹著厚厚的深色長袍手持蠟燭的亞美尼亞信徒在輕聲吟唱,方濟各會的修士們在另一處露臺上吟誦經(jīng)文,昏暗教堂里的古老石墻在吟誦聲中微微顫動。
去向何處,信仰什么,如何停止?我感覺自己正身處一個我所見過的三個宗教氣氛最為濃烈的地方的結合處——敘利亞的大馬士革、埃塞俄比亞的拉利貝拉巖石教堂、美國布魯克林的弗萊巴許大道—— 此刻每個地方都高呼著他們振奮人心的禱告語。我寧愿自己是為了其中某一種信仰跋涉千山萬水而來。但此刻,這三種強烈的聲音匯聚在一起使得我根本聽不清任何一個。站在屋頂上,四面八方都是鐘聲。負責預告禱告時間的人正召集清真寺附近的虔誠信徒們開始祈禱。埃塞俄比亞的祈禱聲混雜著希臘祈禱聲從四周撲面而來。我不由得暗暗自問,何處才是終點,理智和冷靜何時會消失殆盡。
一位埃塞俄比亞教士正在閱讀室中讀圣經(jīng)。
當我首次駛入這座耶穌曾受難的城市時,太陽正懸在沙漠上空。一輛特拉維夫班古利安機場的班車滿載著我們這群觀光客穿過沙漠到達了市中心。耶路撒冷新城看上去明顯像是沒有竣工的一座半成品,似乎它的設計者走得匆忙而只是草擬了一個模樣,而我們這破舊的班車更像一部商業(yè)災難片里的道具。緊挨著我的是兩個來自美國猶太裔的孩子,重回這里來尋找他們祖先的遺跡。坐在正前方的是一位斯文的老者,穿著夾克系著領帶——興許是菲利普· 羅斯的哥哥——還有三個滿臉困惑的意大利人。后座上一位來自津巴布韋昆斯的胖女人正扯著他丈夫喋喋不休,而這位滿臉都是白絡腮胡的猶太祭司顯然并沒什么好心情回應他太太。
“現(xiàn)在幾點了?”我聽見她在背后問道。
“紐約時間?”
“不,本地時間!”
“這有什么關系?你總是非得弄出點事來。真是受夠了!”
“不,我只是感興趣。我想知道時間而已?!?/p>
“停!別說話了。我煩死了?!?/p>
這是這個城市的另一種聲音,與誦經(jīng)、鐘鳴一樣別具特色,它那么趣味盎然,轉瞬即逝,又絕對人文。
“看,太陽。”這個胖女人繼續(xù)。太陽均勻地灑在圣城的每一塊石頭上,整個圣城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圣城一直以來因這“金色的耶路撒冷”而聞名遐邇。
“紐約不也一樣有太陽,難道不一樣?”祭司回答。
在這點上——至少在這件事上——我更愿意相信是這位神的代言人錯了。
圣母瑪利亞之墓在耶酥受難地附近,這里的地下室得以保存了幾個世紀是因為它受到了基督徒和穆斯林的保護。
在來這兒之前,我就已經(jīng)想到了怎么描寫耶路撒冷。當然,大概所有人都會對此心里有數(shù)。幾百年來,這里一直上演著同樣的故事,所有關于人類渴望和希冀的話題都如此一致:“和平之城”一直是永恒的論調(diào)。然而,就在這片土地上政治和宗教如此的密不可分,以至于你根本就無法把某一項從整個錯綜復雜的歷史中輕易地剝離出來。在這里,我們有關神祗的想象,我們對和平的渴望變成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與人性的抗爭。事實上,我們?nèi)匀宦男胁涣藷o論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后天培養(yǎng)的這些信仰。正如我第一天在這城里閑逛時想到的,不管是爭論也好,矛盾也罷,圣城的政治局勢就和它的山丘一樣久遠而且不可動搖。盡管叫法不盡相同,但是論調(diào)和主題與我在斯里蘭卡、貝魯特看到的卻是相差無幾。我們忠誠地希望宗教信仰能讓我們忽略那些微小的分歧而使我們達成統(tǒng)一的愿望。但是令人失望的是,不同的宗教群體為了政治利益始終堅持他們自己的觀點,而很多時候這些觀點并非是明智的——這和我們每天的呼吸一樣變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沒有哪座古城能無視這一點。在濃郁的宗教氛圍中穿著F.B.I.夾克的孩子;即使在名為Holy Cave 或者Christ Prison 的商鋪中也觸手可及的緊張感;三個都只信奉自己真神的宗教中心相隔不過百米,6個世仇的教派聚集于基督教最神圣地方的景象——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這并不是一個各大宗教流派簡單會合的地方,不像當初的孟買,時而和諧和睦時而爭論不休;這也不單單只是一個匯集了多種信仰的地方,不比西藏的神山岡仁波齊和斯里蘭卡的亞當峰:耶路撒冷更像是一幅人類想象力的地圖,或者是人類潛意識和返祖行為的一種圖解,飽含了屈服和恐懼。
一個到這兒來尋找歷史的朝圣者很可能會更加困惑,因為歷史正是這里每個人都極力回避的東西。
圣經(jīng)之地博物館非常雅致,陳列了許多古埃及和蘇美爾文明的史前古器物。其中一個標簽提到星辰崇拜不只是猶太教的一部分,在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中也有跡可循。而鴿子之于和平的象征在猶太教和基督教中同樣重要。甚至在羅馬的基督教地下墓穴里還發(fā)現(xiàn)了雕刻的多連燈燭臺,大馬士革的倭馬亞王朝還曾將這燭臺印制在錢幣上。離這個標簽不遠位置的另一個標簽上有一段解釋,我的語氣居然有點像耶路撒冷了,“古埃及人很少進入神廟。因為神廟就像現(xiàn)代的原子反應堆,非常危險復雜,而且是力量的中心源,一定要有特殊的污染凈化程序給進去的人予以保障?!?/p>
Yad Vashem是以色列紀念大屠殺殉難者和英雄和權力機構,這里收集了6000萬份文件和26.3萬張圖片及其他方面的證據(jù),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大屠殺教育和研究中心之一。
在哭墻那兒我就已經(jīng)被指責了,因為安息日是不允許動筆的。在圣墓教堂,一個希臘女士就曾告誡過我不應該背著雙手。在圣殿山的時候,我試圖走到中央圣壇上去,馬上就有保安人員阻止我并告訴我游客禁止上圣壇(即使是伊斯蘭教的游客也經(jīng)常被阻止,除非他們能背誦一段古蘭經(jīng))。古城里的所有標語都寫著:根據(jù)法令猶太教徒禁止進入圣殿山這神圣的土壤。
在到圣城來之前我曾認為耶路撒冷不僅是以色列紛爭的復合模型,也是全球因宗教呼吁統(tǒng)一引起分裂和戰(zhàn)爭的微觀縮影。但當我身處此地才明白,耶路撒冷不僅僅是一個體驗宗教信仰,也是一個可以從多個角度深入觀察的地方;不單單是參觀這圣地,而是試著去更深入地了解人類面對神圣是如何行為,如何表現(xiàn)的。我將要在這展開我對于信仰謎題的朝圣之旅。幾天以后,離開了干凈寬闊的耶路撒冷新城,我回到了大馬士革門。又一次站在了這一片嘈雜喧囂之中?;璋档穆短靹隼镄『⒆觽儼蜒b有茶杯的托盤舉過頭頂在擁擠的巷子里穿梭,而大一些的男孩們則推著裝滿各種小食品的手推車從溜滑的斜道里竄出來。早上,穆斯林區(qū)的大部分商店都相當安靜,都能聽清楚從某個咖啡店里“咝咝沙沙”的收音機里傳來的美妙的古蘭經(jīng)——不過當每天中午的禱告結束以后,大馬士革門附近這塊地方就會商販云集,粉色泰迪熊、手機貼膜、內(nèi)衣、玉米穗應有盡有。賣鷹嘴豆的和諾基亞的店鋪則各占一邊,相映成趣。
到處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豆蔻味,還有剛出爐的烤面包和各種香料的味道。當我走進荊冕堂時,突然頭頂上的禱告鐘聲響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周圍都是伊斯蘭教經(jīng)文的聲音。一個科普特教士從我邊上走過去,黑色的帽子上鑲著一個金色的十字架,說明他也是個外地來的游客。戴灰頭巾的亞美尼亞教士(戴頭巾的習俗好像從第七封印里流傳下來的)從基督教區(qū)過來一直轉到大衛(wèi)街去了。在那些賣明信片、槍、摩西頭像T恤,還有賣十字架的商店間的墻上,到處都貼著傳單告示,上寫“上帝不會讓那些不想救贖天地的人復活”。(有人在這句話的下面做了“自然力量”的注解)不久后,我聽到哭墻附近一位教士正向他的朝圣團解說,他們此刻腳下的石頭已經(jīng)有1700年的歷史了,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就像最初的圣墓教堂,是在基督誕生后的325年就已經(jīng)建起來了)。但是能打動我的并不是這里有多么久遠的歷史,而是它的活力。在通向哭墻的隧道里,猶太教正在舉行一場受戒儀式,大多數(shù)從我身邊過去的都是留著長鬢角和胡須,戴黑帽的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耙啡隼涫且粋€沸騰的城市,”
我記得以色列本土優(yōu)秀作家阿摩司· 奧茲曾在書中這樣寫過。“但是仔細一瞥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沉淀著無以計數(shù)的沉重和哀愁?!?/p>
我對這個句子的理解是這是一座火與土的城市(水尤其稀少,空氣通常很悶熱)。你眼中看到和心里體會到的火焰以及承載一切的石頭無一不彰顯著這城市的靈魂。如果你低頭向下,滿眼是開心果殼和其他污穢物,混亂不堪;但抬起頭,則到處是神圣的教堂和寺廟(不得不說,還有衛(wèi)星電視的天線)。阿摩司· 奧茲似乎在書中也暗示了,這是一個非比尋常根深蒂固的城市,而它總是一副像要在戰(zhàn)火中覆滅的樣子。
我一向是個盡職的游客,所以后來接著去了錫安山、橄欖山、大屠殺紀念館和大衛(wèi)塔(靠近雅法門)。我走過了無數(shù)的地下教堂和墓穴——從任何方面來說,大部分耶路撒冷是個地下城,自從有了埋葬式葬禮,地下建筑和商店——更何況整個古城都是被高墻圍繞。我參觀了邊線博物館,那里重現(xiàn)了當初耶路撒冷被一分為二時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也去看了以色列博物館,記載了這個城市最詳盡的歷史。我在一片18 世紀的歐洲黑白銀版照片中度過了一個相當豐富的下午,走過了一條條人煙稀少的東正教區(qū)的街道。戴黑帽子的男人推著超市的手推車,車里坐著幼小的孩子們。街道上方還拉著用英語寫的條幅,“不是所有猶太人都是狂熱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復國運動者也不全是猶太人,強烈反對種族歧視。我們向上帝祈禱早日獲得自由?!?/p>
這就是充滿誘惑的耶路撒冷古城,它像磁石一樣不斷地拽著我回到這里。就像是在一條繁忙的街上被一個穿著破外套,瘋言瘋語的人死死地盯住一般,無法躲閃。盡管這兒有無數(shù)的名勝古跡可看,我卻很快意識到耶路撒冷不是可以走馬觀花參觀,不是可以用取景器記取的地方。(到耶路撒冷的每一處我都隨身帶著相機,但回到加利福尼亞才發(fā)現(xiàn)我壓根一張都沒拍。)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這兒就一直處于警戒狀態(tài),仿佛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一場我壓根不懂的戰(zhàn)爭而應征入伍似的。
我退了原來的酒店,竟然在古城的教會招待所找到了一個好房間。坐在舒適的小房間外的露天臺階上,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報告禱告時刻的鐘聲就一直陪伴著我。每次出門的時候還能順便買上一杯熱咖啡或果仁兒。周圍都是濃郁的糖果味兒,仿佛我正在一個饕餮盛宴里享受美味,但是這樣的美夢不大一會兒總是會被外面商店里的叫賣聲給擊得粉碎“, 嗨!下午好!便宜賣啦,6幅半的耶穌受難連環(huán)畫,只賣3歐元啦。”
不妨在這古城把手表調(diào)到千年以前,在晨曦初露時醒來,暮色四合時睡去。第一個晚上我在凌晨兩點就醒了,然后爬上屋頂,看見大馬士革門附近一個小小的紅色十字架閃閃發(fā)光,橄欖山邊上有犬吠聲響起來。一輛車沿著狹窄的街道緩緩而行,月亮正懸在圣殿山金頂背后的天空。四面八方都是光塔散發(fā)的柔綠的燈光,無一不在提醒我這是一個禱告的地方。
這里的景色與我在其他任何城市里看見的都不一樣,以至于我在屋頂待了好幾個小時而忘記了睡覺。太陽升起之前,我獨自一人閑逛在空蕩蕩的街上,隨心所欲地在幽深靜謐的巷子里轉來轉去。清晨時分,我撞見一個穿著厚重的黑色長袍,留著長鬢角的希臘東正教教士正領著一群信徒在他的禮拜堂里誦經(jīng)。戴頭巾,雙手插兜的家伙兒們從鵝卵石拱門下經(jīng)過去清真寺參加今天的晨禱??迚ε赃呎盏玫教柕亩囱ɡ?,很多正統(tǒng)猶太教徒們已經(jīng)開始了禱告,一邊吟誦舊約一邊用頭部撞擊石墻。其中有一個眼神熾熱,長長的卷鬢角繞成小辮子,他往我手里塞了一本新世論——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的傳教書(我所知道的也就這么多)。
我知道這些景象并非是為了游客而特意假作的,他們?nèi)諒鸵蝗斩际沁^著這樣的生活。這城市就像一個人一樣,時而精力充沛,時而喘氣發(fā)虛,慢慢靠近它的救世主(有時候還默默地咒罵那些擋道的人,甚至還罵出聲來)。
開始是少數(shù)人偶然經(jīng)過這里,后來人人都來這傳教,逐漸地耶路撒冷就不可避免地被稱做了朝圣地。這些傳教者明確的導向性使得耶路撒冷吸引了四面八方成千上萬的朝圣者。然而當我經(jīng)過客西馬尼園附近的憂苦大殿時,發(fā)現(xiàn)旁邊的標語上居然寫著“教堂里謝絕講解”?!议_始認識到一個信仰之城必然是一個排外的城市,一個到這兒來尋找歷史的朝圣者很可能會更加困惑,因為歷史正是這里每個人都極力回避的東西。
我開始覺得其實我們不過就是耶路撒冷的一個旁觀者罷了。在這兒去的地方越多,越是發(fā)現(xiàn)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拜訪者。這里很少看到有背包客——消費并不低——我入住的教會招待所圖書館里的打折書(奧爾罕· 帕慕克、瑪格麗特· 尤瑟納爾、圣地的詳細歷史錄)提醒了我,到這來的人并不是那種典型的旅行者。
我已經(jīng)形成了晚歸的習慣,每天下午在圣墓教堂的屋頂上消磨好幾個小時,直到最后一縷金光吞沒了俄羅斯東正教的屋脊,接著是路德會鐘樓和希臘教十字架、亞美尼亞區(qū),最后消失在羅馬區(qū)天際線上。一天,我看見一個矮小的女人把耳朵貼在教堂里的柱子上,好聽清楚上方燭光中傳來的經(jīng)文。附近的居民屋里傳來低沉的希伯來音樂,孩子們在巷子里嬉戲打鬧,修道院里修女們唱著贊美詩,繚繞香霧在教堂屋頂上的格子柵欄上方飄蕩,仿佛我們此刻也得到了凈化。
當我從埃塞俄比亞教堂樓頂上的露臺下來穿過窄小的樓梯時,遇到四個莊嚴肅穆的信徒捧著蠟燭和圣經(jīng)靠在墻邊。我快步走出去,進了另一個院子里,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教派的教堂前院。“對我而言,老實講,”一個導游說,“這兒感覺如此陌生。我們到這兒參觀的人永遠是個參觀者。”
耶路撒冷是第一個讓我難以忘懷的地方。我在客西馬尼園外遇到的外地導游和領著游客在橄欖山上的教堂里禱告的外地導游們多半自己本身就是教士,有的是業(yè)余的,有的是職業(yè)的。大多數(shù)當?shù)氐膶в味际俏迨鄽q,健壯魁梧,通常還喜歡抱怨,戴著牛仔帽,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墒怯谖覀€人而言,他們或多或少都充當了傳道士的角色,尖酸刻薄,好爭辯,就和他們生活的這座城市一樣。
“你們看,這有一張他們所謂的‘?;饏f(xié)議’,”有個導游正在向游客介紹,“就是這個協(xié)議詳細規(guī)定了各個教會的行為準則。這6個教會(羅馬天主教、希臘東正教、亞美尼亞教會、埃塞俄比亞教會、科普特教會、敘利亞教會)分別能燃幾盞燈,還有各個家具的歸屬權,包括樓梯?!?他指著墻角邊上通向前院的樓梯說道,“那是屬于亞美尼亞教會的?!比绻麉f(xié)議規(guī)定天主教2 :07必須結束儀式,2 :08他們?nèi)暨€在唱詩的話,一旦亞美尼亞教會開始準備,就免不了一場互毆了。世界上最神圣的宗教圣地,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
“哦,還有,”向?qū)蝗惶岣呗曊{(diào),“你們知道是誰掌管著鑰匙?是穆斯林!”他指著坐在門口石階上的兩個高大魁梧、滿臉髯須的人說道。自從阿拉伯薩拉丁統(tǒng)治時代起,教堂鑰匙就由當?shù)貎蓚€有名望的穆斯林家族掌管,已經(jīng)有八百多年了。直到今天,每晚7點都會有五十多名修道者在里面守夜。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因著長年累月的征戰(zhàn)和仇恨、因骯臟混亂的市貌而詆毀它,然而,我卻以為正是如此才展現(xiàn)給了人們一個復雜、古舊、充滿矛盾的真正圣城。和它周邊的城市一樣,耶路撒冷與你熱愛的世上其他城市比起來,并不夠美麗,不夠閑適,也不夠激情。有些人甚至壓根就不進教堂,盡往一些灰暗的角落或者教堂的地窖里去,發(fā)現(xiàn)除了灰塵、破舊不堪以外一無所獲?!耙啡隼涞教庩幇刁a臟,錯綜復雜,而且各個教會總是爭論不休,但是不得不承認,相當獨特”, 一個來自南非圣本鐸修會的修道士在我來之前就這樣告訴過我。
耶路撒冷的露天市場
事實上,他說得很對。一天,圣墓教堂前突然出現(xiàn)了大群的俄羅斯東正教徒,跪在門口親吻石板(很多教會認為耶穌的尸首存放在此),并把十字架、護身符、各種勛章按在石板上。原來是東正教圣誕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一個臉色蒼白的信徒正在親吻冰涼厚重的柱子。一個黃頭發(fā)的俄國姑娘身著時髦的露臍運動裝正在這里擺造型。一群十幾歲的小姑娘們手捧香爐,輕輕扇動著燭火,火苗時而躥高,濺出燭花。
我往里走到了一處偏僻的房間,遠離那些人多的禮拜堂,房間窗臺上放著一支微弱的蠟燭。這時,一個約莫14歲的法國小姑娘走過了蠟燭又突然停了下來。她戴著眼鏡,有一頭長長的黑卷發(fā),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我甚至能看見她眼里的淚珠。燭光搖曳不定,忽明忽暗還在淌蠟。她死死地盯著這蠟燭一動不動,直到她一個朋友跑進來拽她的衣服才回過神來。她朋友拉著她往外走,她仍然回過頭來看那支蠟燭,淚光閃爍。燭光仍然在不停地跳躍仿佛馬上就要熄滅了似的。
眾所周知,在耶路撒冷人與之間大多比較疏遠,因為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發(fā)生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這兒就一直處于警戒狀態(tài),仿佛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一場我壓根不懂的戰(zhàn)爭而應征入伍似的。我坐過一個猶太司機的出租車,他曾參加了1982年對黎巴嫩的戰(zhàn)爭,對軍隊的消息似乎仍然很靈通,一路上口若懸河?!?0年前,以色列是很繁榮的。我們把沙漠變成綠洲,種植各種各樣的蔬菜,世界各地的人們都來參觀。現(xiàn)在,所有的錢財都拿來打仗了。沙漠幾乎要把我們給吃了?!币粋€阿拉伯司機也載過我一程,一路從車流中竄進竄出,還翻出手機里新生兒的視頻給我看。還有一個司機答應載我卻反過來向我問路,“我從特拉維夫來,”他一邊解釋一邊遞給我?guī)讉€新鮮的堅果,以解除尷尬。
在耶路撒冷的最后幾天,我去了約旦河西岸,那兒仍然是人山人海。希臘修道院雕刻在試探山上的巖石里(據(jù)說耶穌曾在這里接受魔鬼撒旦的試探),在那里只看到了兩個修道士:一個頭發(fā)蓬亂身著長袍,看起來像是古代沙漠隱士,在一個小房間里踱步,那個位置很是通達,能通向山谷的各個方向;另一個看起來像個非洲紳士,拎著一個萬能烤面包機正往他的房間走去。耶利哥村莊舊址四周都是泥巴,我記得在書中看到過,耶利哥村莊的歷史非常久遠,甚至可以追溯到耶穌前時代;比較近的一批居住者則是在1948 年,一些當?shù)鼐用褡〔黄鸱孔泳驮谶@兒安家了。這里據(jù)說曾經(jīng)是施洗約翰給耶穌基督洗禮的地方,現(xiàn)在卻真正是個危險的地方。
1月初,就在東正教圣誕節(jié)前夕我去了一趟耶穌的降生地──伯利恒。經(jīng)過檢查站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基本上也算得上是戰(zhàn)區(qū)了。架著炮火對著26英尺高的隔離墻,伯利恒就是被以色列隔在這高墻之內(nèi)。警察在馬槽廣場周圍的屋頂上巡邏,在通往圣誕教堂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教皇保羅六世街與忠義街居然是匯合了的。在圣誕教堂的正中央聚集了大群的通宵祈禱的朝圣團。一個科普特修士側身向他朋友——一個面色蒼白、靦腆的方濟各會修士 ——走過去,略帶遺憾地說,“你知道的,當你們遭受希臘教會打擊的時候,我正在美國。我當時就覺得,真是一群白癡,混蛋!這算什么教會使命!”那個虛弱的方濟各會修士只淡淡地笑了一下。
在耶路撒冷的最后一晚,我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又去了一次圣墓教堂。走在清冷的夜晚,空氣好像都凝住了。所有的喧囂和爭論仿佛都在片刻間隱去。耳邊響起了禱告的鐘聲(聽起來如此之近,仿佛這鐘聲是從我身體里傳出來的),我想這鐘聲大抵就在不遠處吧。
回到招待所的屋頂上,俯瞰耶路撒冷似乎顯得寬敞得多。世界上沒有哪個城市像耶路撒冷一樣有如此多的圣地圣績,承載了人類不朽的信仰,而不是更青春、更強壯、更富有這樣膚淺的愿望。如果在這樓頂站得夠久,你幾乎都要相信你能把此刻的平靜安寧、井然有序、美麗祥和都帶給身下那擁擠著喧囂著的街道。我靜靜地站在這空無一人的屋頂上,慶幸自己是個毫無信仰的人,心想,當你祈禱的時候如果壓根不知道這些祈禱從何而來,那該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編輯:徐嘯
攝影:Lisa L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