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傳說中戰(zhàn)斗民族擁有著與生俱來的“徒手搏熊”技能,“隨時隨地都能睡”簡直就是日本人的種族天賦。
“睡眠是日本人喜愛的另一種樂趣,也是日本人最熟練的技能之一。他們不管什么姿勢,也不論是在我們認為根本不能入睡的情況下都能舒舒服服地睡眠……按我們的標準衡量,日本人的性格是高度緊張的,可是他們卻毫不費力就能熟睡。他們晚上睡覺很早。在東方各國很少發(fā)現有如此早睡的國民?!?span style="color: rgb(127, 127, 127);">——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
日本人是諸多謎團的集合體,“打瞌睡”是其中最顯眼、最不可捉摸的謎。畢竟這世上甚少有哪個國家或民族,一方面以精細和秩序而聞名,一方面又可以在公共場合倒作一團,呼呼大睡,姿態(tài)萬千。而生物理論中所說睡眠是生命所需、是維持體力所需的這一點,在日本人身上完全無跡可尋,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寫道, “他們就是喜歡睡覺,只要沒人妨礙,他們就能高高興興地入睡”,“好比一項工作提議一樣,睡眠也是‘自成一案,與任何所知生死之事無關’”。
雖然《菊與刀》在學術界飽受爭議,但對日本人不分場合隨時都能打瞌睡一事倍感好奇的,絕不止魯思一人,劍橋大學文化人類學學者 Brigitte Steger 還專門寫了一本書,試圖從文化角度來解釋日本人獨特的睡眠習慣。
這本《 被世界認同的日本文化——打瞌睡》(《世界が認めたニッポンの居眠り》)中列舉了各種打瞌睡的理由,有些堪稱千奇百怪,聞所未聞:
“許多日本人都是為了表現自己削減了睡眠時間來全力以赴地鉆研工作內容這件事(來打動別人),所以才在公司做出打瞌睡的樣子?!?/span>
“日本人的腸比外國人的長,所以需要消化時間也長,在這期間,血液集中到腸部,腦部血循環(huán)變得困難。這樣的話人自然會犯困,此外,電車的震動也起到了催眠劑的效果,不知道不覺中就在電車中睡著了?!?/span>
發(fā)明了“過勞死”(日語原文:過労死;日語假名:かろうし)一詞的日本人,在外國人眼里或是因愛崗敬業(yè)工作勞累才會在上下班的途中小憩一番,但事實上,打瞌睡這件事和現代繁忙的工作并無太大關聯,畢竟早在一千多年前,日本人就已經表現出了對“瞌睡”的執(zhí)念。平安時代(794年-1192年),打瞌睡就已經在日本所有階層普及。定制出各種繁文縟節(jié)的日本貴族在并沒有任何條例規(guī)定必須午睡和打瞌睡的情況下,自行掌握了“打瞌睡”這種必備技能。
如果說枯燥無聊的朝堂事宜引人發(fā)困是情理之中,顛倒生物鐘的守夜使靈前僧人阿阇梨偶打瞌睡也無可厚非,那么光源氏在和友人在娛樂時都會打起瞌睡著實令人佩服。彼時,不僅峨冠博帶、衣著沉悶的貴族昏昏欲睡,侍女隨從也以瞌睡為常,并不因此受懲。這種現象在小說《源氏物語》中比比皆是:
“公主非常懊惱,痛恨此人橫蠻無禮,便不顧別人譏笑她孩子氣,立刻在儲藏室內鋪一條茵褥,躲進里面,把門從內側鎖上,就在那里睡覺?!?/span>
“薰君談論人世無常之事,大女公子有時也作對答,那姿態(tài)非常端詳優(yōu)美。打瞌睡的侍女們推察兩人已經結緣,都走進自己的室中去睡覺了?!?/span>
石山寺緣起繪卷《蜻蛉日記》
比小說更能直觀地展示生活場景的莫過于畫卷。鐮倉時代的石山寺緣起繪卷的《蜻蛉日記》卷中就描畫了侍衛(wèi)和女仆在大白天打瞌睡的情景。
在云蒸霞蔚,嘉木蔥蘢的日子里,斜倚廊下閑看櫻花吐艷,坐聽鶯啼婉轉,能悠悠睡去本是樂事,可惜被俗事所擾的人常感煩惱不已。相比于不夠方便又限制諸多的“吃”而言,無論是愁悶的宇治中君還是被滿胸熱戀灼燒得痛苦不堪的匂親王,都選擇了“睡覺”發(fā)泄苦悶,正如日本古歌中所說“但逢愁悶時,瞌睡苦難禁”。?
無聊了打盹,悠閑了打盹,煩悶了更是忍不住打盹,可是帶著滿腔思慮如夢又怎得安眠?當我們忙著將神荼、郁壘、秦瓊、尉遲恭貼上大門時,日本人選擇在屋中掛上一種臉似獅、額似犀牛、身似馬、長鼻象牙、尾似母牛、足似虎,并僅存于傳說中的動物——食夢貘。
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龍、貔貅、鳳凰、龜、麒麟五大瑞獸不是能鎮(zhèn)宅興業(yè)、聚財旺運,便能福澤人間,以保長壽太平,可日本人的追求似乎更為現實,在日本還向古代中國取經的年代里,他們就相信,有種名曰食夢貘的靈獸喜食噩夢,可保他們好夢無憂。這種動物一直被奉為吉獸,畫像也被日本人長期掛于房中用于辟邪。將噩夢和白日里的邪穢腌臜掛鉤的日本人相信食夢貘可以驅邪祛晦,帶給人善的力量。
和我國長相威風的五大瑞獸相比,食夢貘長相非但不夠威嚴,反而略顯憨厚,不過有關它的傳聞故事和它的畫風非常相配,透著一股溫馨和煦的氣息。小泉八云的《怪談》里就記載了食夢貘吃噩夢的傳說:
“‘食夢貘,食夢貘!吃吧,啊,貘,吃掉我的噩夢?!绻銖呢瑝艋蛘卟荒敲从淇斓膲糁畜@醒,要趕快念三遍這個咒語,貘就會來吃掉你的夢,將你的噩運和恐懼改為好運與歡樂?!?/em>
“這是一年中最炎熱季節(jié)里的一個悶燥的夜晚,我最后一次看到了貘。那時我剛剛從一個可怕的夢中驚醒,一頭貘從窗口進來問我:‘你有什么東西需要我吃掉嗎?’我高興地回答:‘當然了,聽著,好心的貘,來吃掉我的夢吧。’”?
神鬼妖人共同生活的時代早已過去,食夢貘的傳說卻不曾停息。在日本的都市傳說中,它們是一群生活在南方純潔的山谷里的神秘動物,在月色朦朧的夜晚出動,來人間吸食噩夢,散播美夢,又在日出之前回到山谷。
有食夢貘助眠,有萋萋芳草為伴,有叆叇春云繾綣不去,有四月中的陽光驅散春寒,雖不能像松尾芭蕉那般任性地“綿綿春雨懶洋洋,故友不來不起床”,也能尋個佳處閉上眼,在春意盎然中大夢一場。
坐上通往公司的公車,車身有節(jié)奏地搖晃,暖融融的陽光灑進車窗,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車廂中的人影在眼前晃蕩著逐漸融成一片,全身慢慢松懈下來,滑落的手不經意間觸到包袋,里面裝著手機、銀行卡、身份證、現金——你敢睡著嗎?
所以,摟好自己的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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