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恐怕再沒有一個地方,比中國更喜歡建設“國際大都市”了——不久前公布的《中國城市發(fā)展報告》顯示,有多達183個城市要建“國際大都市”,655個城市正在“走向世界”,而重視城市的國際形象,幾乎是所有中國城市主政者的共識。
這種熱情乍一看頗有些令人費解,畢竟其中許多滿懷雄心的城市,在中國之外差不多無人知曉。但當今中國的現(xiàn)實之一是:“國際”一詞差不多是當形容詞來用的,用以表示價值的提升,這種對“國際”和“世界”話語的偏好,也顯示出中國人內心深處急于獲得認可的焦慮感。
這些年來高喊的“與國際接軌”,和更早出現(xiàn)的“走向世界”一樣,都是這種焦慮感的明證——仿佛中國原本不是“世界”的一部分似的。人們隱約覺得,“世界”實質上就是“西方”體系的另一種表現(xiàn)。學者羅志田正確地指出,近代以來中國人那種“進入”世界的持續(xù)愿望和努力,其實非常接近于日本人當年所謂“脫亞入歐”的意思。
分辨清楚這一點極為關鍵。這意味著在中國人的潛意識中,“走向世界”、“與國際接軌”、“國際化”,甚至“開放”,都是有著特定含義的——它不是面向那個地理意義上的全世界,可以說表達了一種急切的希望,想通過自我提升,將自身的總體表現(xiàn)達到和歐美同一水準的程度,躋身于“文明世界”。這實際上是和早先毛時代的“亞非拉朋友”話語的一個逆轉和決裂——為什么沒有人覺得毛時代和亞非拉的友誼也是“走向世界”和“與國際接軌”呢?
在這種心態(tài)和潛意識中,建設“國際大都市”也就意味著一種強烈的渴望和焦慮,即獲得西方世界的認可,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地招商引資、全民學英語,以及對文明素質的強調。正因為對“國際化”有著如此狹隘的理解,所以并不奇怪的是,“國際友人”經常對中國為建設國際大都市而付出的努力感到不理解,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老外對北京胡同的消失頗感遺憾,而上海為了世博會而提倡市民不穿睡衣出門也令他們費解,有些老外并不覺得這是不文明行為,相反甚至覺得這是一種有地方特色的市民文化。
更重要的是,中國人對真正的“國際化”實際上并無思想準備。猶如寓言《葉公好龍》所說的那樣,當真的龍出現(xiàn)時,葉公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并非自己原來所設想的那樣,反倒驚駭不已。這種情形在不少中國城市已經發(fā)生。在廣州已經有一個龐大的非洲黑人聚居區(qū),因其住戶的膚色而被稱之為“巧克力城”,確切人口數(shù)很難估計(因為住戶流動性很大),一般估計在10萬~20萬。這些事實上的常住居民大多是懷揣“中國夢”來到這里尋求發(fā)展機會的,從事各種不同行業(yè),大多是為本國進口中國制造的小商品,但也有人進行販毒等活動。此外,非法滯留、斗毆等事件也時有發(fā)生,一些本地住戶則紛紛逃離那個片區(qū)。在義烏的外籍人士中,最大比例的也不是來自歐美,而是來自非洲和中東等第三世界國家;在北京和上海,如今為月薪3000元而求職的羅馬尼亞姑娘或菲律賓小伙子也并不鮮見。
許多中國人對這一幕并無心理準備。僅僅十年之前,中國還是個貧窮國家,但到2009年,至少上海、北京、廣州、深圳等城市的人均GDP都已超過一萬美元,城市面貌變化之巨,比一些第三世界國家城市五十年間的變化還大。由于眼睛一直看著西方,很多人并沒關注到亞非拉的流動人口已經從后門進入中國城市。
這種“被國際化”的進程在未來只怕還會愈加明顯。德國的經濟繁榮曾吸引大批土耳其人移居,這使德國人心理上十分不舒服,聯(lián)邦委員會1977年的報告中特別指出“德國不是一個移民國家,只是那些最終還會自愿回到自己國家的外國人的居住地”,6年后還通過法案來“幫助外來工人做回國準備”。英國倫敦也一樣,雖然它的2012年奧運會主題倡導多元文化,但其實當年絕非是以那么慷慨的方式國際化的,它沒有張開雙臂,僅僅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國際化了。許多英國白人怨恨這些外來移民,甚至至今仍覺得多元混合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有時對英國居然變成這樣一個多族裔的、不純粹的國家而感到強烈不滿——而這,卻是“被國際化”所帶來的必然后果。
除了美國之外,這種難以適應“屬于一切種族的國家”的概念、對新來的窮人感到不爽的心理,實際上普遍見于戰(zhàn)后歐美日等發(fā)達國家。用當年加拿大移民局一個官員的話說,他覺得難民對于該國來說,“半個都嫌太多!”那時如果一個具有國際級造詣的加拿大籍藝術家選擇住在祖國,甚至會遭到同胞滿是訝異與質疑的詰問:“如果你真的這么厲害,你怎么還會待在這里?”
此情此景,與當下的中國何其相似——除了中國人那種急切與世界擁抱的渴望。但這種渴望并不代表中國人已經對多元種族和多元文化的存在做好思想準備。雖然在義烏,許多中東來客感覺十分自在,甚至想申請中國的綠卡,但無疑,在大部分中國城市,人們還不習慣看到一個十幾萬人口的黑人移民聚居區(qū)。
歷史上的國際都市都是因緣際會、并通過很長時間的發(fā)展自然形成的,那取決于其市民對多元文化的欣賞(至少是容忍)和發(fā)自內心的贊嘆,取決于一種眼光向外的國際視野。有句拉丁諺語說:“亞歷山大城靠近埃及” (Alexandria ad Aegyptum),這跟James Bryce對曼哈頓的評價“一個歐洲城市,但不屬于任何特定的國家”一樣,都表明了真正的國際都市那種世界性的特征——如果以此來衡量,中國的國際大都市大概唯有香港,而其他城市還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