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先生:
如今是二零一六年五月六日,四十九年前的今天,您去世了。
關(guān)于您,我想寫的很多,等將來有大塊的時間,我滿滿寫個十萬字。在您的忌日,涌上心頭的如下:
第一,您哥哥魯迅有次接受采訪,品評民國雜文,他排的順序是:周作人、魯迅,等等。解放后,一切秩序重建,官方文人排序是:魯、巴、茅、郭、老、曹。您一九四六年五月就已經(jīng)被國民黨政府定為“漢奸”,解放后的文人排序就更和您沒什么關(guān)系了。我最初看到您哥哥這個排序的時候,還是個激素滿溢的毛頭小伙兒,覺得您哥哥是為了捧您,故意屈居您后面。您哥哥的文字尖刻、陰郁、執(zhí)著、豪放、悲慨,真合我當時喜歡陰雨、暴雪、酷日的少年心境。如今,經(jīng)過了一些山水,我同意他當初的排序。我傾向于相信,二零六七年,您去世百年之后,看您文字的人要明顯多于看您哥哥文字的人。
第二,在我所知道的文人中,您是最不在乎在自己的文章中大段引用他人文字的人。我自己粗估,幾乎能占五分之一。好在您著述五百多萬字,除去這引用的一百萬字,還有您自己的四百萬字。另外,后世的人會因為您而去閱讀您引用的一百萬字,這些文字很可能因您而流轉(zhuǎn),仿佛《資治通鑒》中引用的諸子百家。這些諸子百家的專著基本上都無處可尋了,《資治通鑒》硬硬的還在。
第三,您的文章里,罵人少、著述多。多數(shù)您哥哥罵街的那些雜文,現(xiàn)在看,不知所云,因為無法了解被罵的人怎么回應,也很難分清是非。您寫的那些花花草草、杯杯盞盞倒是從一個側(cè)面構(gòu)成了中國真實的二十世紀上半截,至少是一個有知識、有見識、有趣味的人提示的一個明確的角度。我一直懷疑所有新聞和歷史著作的真實性,因為它們和權(quán)力離得太近、受寫作者的主觀影響太大。我更愿意相信文學的真實,它畢竟是一個心靈竭盡心力地對于世界的描述,多看幾個、幾十個、幾百個,這個世界就逐漸豐富和真實了。唐有詩,宋有詞,元有曲,明有《金瓶梅》、《肉蒲團》,清有《紅樓夢》,民國幸虧有您的雜文、老舍的小說和《圍城》,否則真不太容易知道那時候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第四,您讀書多,讀書真多。您讀書還帶著個人趣味和觀點,不是簡單的Google、百度式的知識簡單堆積。
第五,在文藝青年中,和董橋、木心相比,您似乎是一個非常不討好的作家。我被多個骨灰級文藝青年問過:“你這么愛周作人,我捏著鼻子看了兩個半本,到底哪點好啊?”我也實在是不知道如何簡單回答,就像我實在無法和只熱愛乾隆工的人講明白高古玉器和宋元瓷器的好處。
第六,您翻譯得又好又多。感謝您的翻譯,我們現(xiàn)在才可以讀到這么好的日文譯本和希臘文譯本。
第七,您和您哥哥后來鬧掰了,老死不相往來。具體情況不清楚,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是起因似乎是同住在一處,太多日常的屁事積累到最后不可收拾的程度。在我剛剛有一點兒經(jīng)濟手段之后,我就堅決和我老媽不住一間屋子、不在一個屋檐下、不在一個小區(qū),現(xiàn)在想來,真是英明啊。在您所有的文字里,包括您篇幅最大的《知堂回想錄》,您都沒涉及您和您哥哥最后的分手,也沒涉及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九年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的三年。您不是一個好的小說家,好的小說家是忍不住不說這么痛的東西的,盡管說的方式可能很歡樂。
第八,我沒查到您到底是怎么死的,查到了您死前的一些事實,羅列如下:“1966年5月, ‘文革’開始。1966年6月,人民文學出版社不再給周作人預付稿費。1966年8月2日,周作人被紅衛(wèi)兵查封了家,并遭到皮帶、棍子毆打。其后周作人兩次寫了短文讓兒媳交給當?shù)嘏沙鏊郧蠓冒裁咚幇矘匪?,無音信。1967年5月6日,去世,82歲?!?br/>
二零六七年,您過世百年。希望在那一年或者之前,能看到您五百萬字的全集出版。如果那年我還能活著,我就訂一套,冰一瓶香檳,坐在房子里等快遞送書過來,然后閱讀。
余不一一。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