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會每天睡到下午,可是最近,才不過十點鐘,我就已經(jīng)坐在樓下的石凳上享受秋涼了,甚至于飯都吃過了兩頓。在《永別了,武器》中,女友凱瑟琳生命垂危之際,亨利就不斷地去餐館進食——食欲過度是茫然無措的征兆之一,大約我也是如此。這些早上我總是在室外,浮想聯(lián)翩。偶爾我呼吸著新割過的草坪的味道,感到振奮,更多時候則純?nèi)坏叵駛€無所事事的人一樣,不做什么也不想什么。有一次我看到一個老太太,穿著灰撲撲的男式襯衫,佝僂著坐在垃圾桶旁,突然心生憂懼,假如有一天我媽媽也像她那么孤獨、無助,該怎么辦?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坐著,坐著。秋天的光線真是清亮。我記起了小時候總是會在無聊時看到飛機,于是有一次我真的又看到了。一架亮锃锃的小飛機在銀杏樹仍還翠綠的枝椏間掠過,帶來一陣蜂鳴,好像把這歲月都拉長了。我竭力地在這片生命的虛空中無聲地呼喊起來。
不久前,我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這還是十多年來的第一次。我開始把自己生活中最主要的部分看作悲劇。我也反問自己,這是不是矯情,或者中產(chǎn)階級空虛癥呢?可是答案是,不是。
顯然某人正處于一個情緒抑制周期之中——我盡量把這看作是某個他人的不可避免的麻煩,而不是自己的。事情發(fā)生得非常自然,夏天的時候,沒什么契機,突然間“?!钡囊宦?,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生活是不對的。這就像一條魚跳出魚缸看到了自己。我發(fā)現(xiàn)我的生命已經(jīng)悶住了。我不很開心,也沒有不開心,我既不快樂,也不痛苦。很多年里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游動并且感到自如,只是因為我很知道玻璃墻壁在哪里罷了。我想這就是被體制化的煩悶,就是“你有一份工作,有一個家庭,如是而已”的那種體制化,阻止了你去想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我渴望的是什么呢?正是那些會被嘲弄為文縐縐的、卻僅僅是因為人們感到遙不可及才加以嘲弄的東西:激情、生命的激蕩感,或者任何令人超脫于悶住的生活的事物?;蛘哒f,某種類似檸檬的東西。
樓下遛彎兒歸來,一般我會庸俗地喝上一杯可樂。我會切一片檸檬,放四塊冰,用一個瓷杯子喝。其實我真正想嘗的是檸檬的味道,它真是香氣怡人。最棒的瞬間在于,杯子里泡沫噠噠地炸裂,使得檸檬的氣味率性坦然地沖進你的鼻孔??墒且暣藶橘p心樂事,終究有些悲哀吧。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一直處在這樣的生活中,那么我在死后最懷念的可能竟只是檸檬的香氣。
檸檬也在我認識我妻子那天晚上她唱的歌中,我記得她唱道,我抬頭向上看,又低頭向下看,我一再地四處張望,但是只看見一棵黃色檸檬樹。節(jié)奏很簡單,即便是我去街機房的DJMAX上玩這曲子的話大概也不會錯太多。這與我喜歡檸檬倒沒關(guān)系。那是好久以前的一個晚上了。
這些上午,我記起了過去的很多事。我記起了小時候我曾自己做過桃子汽水。我買了一袋汽水粉,用涼水稀釋,驚人的是,味道跟商店里賣的一模一樣!那是一個晴朗柔和的五月天,我跟妹妹還有我們的狗喝了個痛快,那感覺就像一個節(jié)日,真正美妙的則 是這個節(jié)日只有我們?nèi)齻€獨享。在相當程度上,我抵觸成人世界,甚至懷著隱約的憎恨。妹妹和狗則是受我強迫的同盟。以后我每次在什么地方讀到“沙斯汽水”,總會想起當年的自制汽水,那桃子的味道又沖又假,甜絲絲的,又被自來水的漂白粉氣味給激得格外強勁。兩年后那只狗死了。生前它總跟自行車搏斗,每當我故意騎得飛快,它都會懷著某種深沉的憤怒咆哮著沖撞過來。生活在當時就是無窮無盡的委屈,無窮無盡的節(jié)日。有一年冬天沈陽的雪下得特別大,早上我沿著街上齊腰深的雪道去上學(xué),激動得微微發(fā)抖,那感覺就像走向一個剛剛草創(chuàng)的純白世界。
如今,我已經(jīng)37歲了。寫下這個數(shù)字真是艱難。我簡直愿意付出任何代價以便回到26歲。你不明白為什么你的生活就像一棵被方便面工廠捉住了的蔬菜,被滑稽地脫去了水,裝進了小袋子。
我渴求著什么不同尋常之物卻一度一無所獲。在這些迷惘的上午,我尋找著某種能給生命本體帶來撫慰的事物。后來,不再有“?!钡囊宦暎曳浅_t緩地想清楚了那是什么,那個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是什么。某一天我意識到它是我在9歲那年夏天曾懷著孩童的敬畏之心觀看過的一場暴雨。前一天,電臺預(yù)報說有臺風,可是沒人在意,東北怎么會有臺風呢?可是那天早上,臺風來了。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到天色暗如午夜,驟雨癡狂,彷佛天上有一座海洋正在不停地傾瀉,而樹木被一種狂暴的力量攫住并反復(fù)抽打著大地。它讓我入迷了。我走出門,就像在第一排觀看上帝的演出。如今,我意識到這暴雨格外漫長,而我從沒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