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承認,我參加過不少奇葩飯局。
作為一個前媒體人,一個把吃飯當職業(yè)的飯局青年,總會有人問我:如何成為一個美食家?
首先,我并不承認有一個職業(yè)叫美食家,人人都是吃飯能手;其次,我無非是比一般人吃過更多難吃的飯,見過更多奇葩的飯局,花過更多的冤枉錢罷了。
如果以奇葩論,我吃過的奇形怪狀的食物不會比一個縣長多。不過回憶這些年的飯局生涯,總會有一些沉渣泛起,那些充溢著奇技淫巧的盛大飯局,如同一場場煙花,嘩啦嘩啦,嗶哩嗶哩,地上剩下一層爆竹屑??兹搁_屏,那些美麗都淡忘了,但是屁眼還總令人津津樂道。孟元老回憶東京盛景,寫了一本書懷念,叫《東京夢華錄》,我沒準有一天,回憶帝京繁華,寫一個《舊京饕餮錄》。
且說有一年,一個品牌做飯局,要展現(xiàn)大唐榮光,盛唐景象,于是飯局安排在西安,大雁塔旁邊的一家豪華會所。從北京到西安,坐私人飛機,平時出行都是打折經(jīng)濟艙,連商務(wù)艙都很少坐的人們,難免有點兒興奮,紛紛拍照留念。到了西安,盛大的宴會現(xiàn)場,一派金碧輝煌,服務(wù)員都是盛唐宮女打扮,恍惚到了《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拍片現(xiàn)場,只是姑娘們的胸脯沒有那么耀眼。上菜也有程序,一通擂鼓,各種表演之后,上了一道燉駝峰,據(jù)說當天的菜譜都是按照唐朝時期的菜譜還原而成,裝盤講究,美輪美奐。碩大的餐桌,坐下了百十號人,桌子上擺滿了花束,對面也看得影影綽綽。
吃到第三道菜的時候,我借著上洗手間的空當,尿遁而去。給西安朋友打電話,他們在小館子里吃葫蘆頭,我西裝革履興沖沖跑過去,餐廳里的人看著我正裝來吃葫蘆頭,覺得我是個怪物。脫下西裝,扯下領(lǐng)帶,一瓶啤酒下肚,幾句西安話入耳,再來幾串燒烤,我終于覺得自己還魂人間。
還有一年是在桂林,飯局組織者說會在一個奇妙的地方舉行晚宴,沒有想到是在七星巖的巖洞里,滿眼都是怪石嶙峋,被燈光打得恍恍惚惚。即便去過各種地方吃飯,但是在山洞里吃晚宴還是頭一次。不過可想而知,這里沒有廚房,所有的菜都是事先做好,端下來,再做加熱。不可能有炒菜,煎炸類的也不可能,除了前菜,就只有燉燜,再好的食材,沒有溫度也就等于沒有了靈魂。反正現(xiàn)在早就忘了那頓飯吃的是什么,只記得一個中年學者穿梭在飯桌之間,講述一塊石頭的故事。
那一夜,飯局結(jié)束,我拉上幾頭吃貨,夜游桂林,在街邊找一個排檔坐下,啤酒鴨,三花酒,一碟花生米配上腐乳,一口啤酒下肚,那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這種奇葩飯局怎么缺的了北京?那些年月,中國經(jīng)濟上行,奢華宴席不斷,各家品牌使盡花招,似乎一頓飯要是安安靜靜吃完,就是不對。我參加過長城上的派對,一群人在長城上舉行晚宴,飯前的雞尾酒會還能應(yīng)付,到了吃飯的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是寒風起,山谷里的風在耳邊呼呼回蕩,那些穿著禮服的姑娘們紛紛披上了毛毯,其實我知道她們內(nèi)心深處惦記著的是一件軍綠棉大衣。瑟瑟發(fā)抖中吃下烤鴨烤肉,杯盤狼藉,這時你不能逃跑,因為無路可逃。我默默看著天上的月亮,周圍還有演員唱歌跳舞,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我也參加過地壇公園里的晚宴,為了吃一頓飯,特意搭起一個碩大的舞臺,坐在類似蒙古包的帳篷里,一張桌子坐下將近100人,坐在對面的兩個人,看了半天也看不清眉眼。
國內(nèi)的場子都覺得不夠,于是有品牌把飯局發(fā)布會搬到國外。有一年我就到印度一個15世紀建造的皇宮里去參加過一場晚宴,皇宮金碧輝煌,堪稱盛大,如今我早已經(jīng)忘了吃的是什么,只記得車在路上,坑坑洼洼,旁邊是懶散的牛和四處奔跑的孩子,孩子們露出的潔白牙齒和燦爛笑容,黃昏的城門里一群大鳥飛過,我還戴著印度的頭飾拍了一張照片,轉(zhuǎn)瞬發(fā)到微博。
這些奇葩的飯局,似乎是這個荒謬時代的注腳。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這樣華而不實的飯局,有過酒池肉林,也有韓熙載夜宴,有杯酒釋兵權(quán),也有滿漢全席。只是在一個荒誕的時代里,我們也成了荒誕飯局上的一道菜,在香鬢如云的假客套里,自己默默把自己咀嚼。
我并沒有覺得這些晚宴有趣,只是覺得孤獨。其實我也并不覺得這些飯局奇葩,只是覺得坐在飯桌前面,在看一場演出,每一個食客都是演員,我的演技比較差,經(jīng)常容易出戲。
插畫: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