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就是這樣吧。這是我看電影《影子寫手》后半部分時,腦子里一直在盤旋的一句話。一個導演都叫什么什么斯基了應該是很厲害、厲害到不至于這么好萊塢這么偷懶這么喬治.布魯尼吧。但,我一直在等的那個情節(jié)轉彎始終沒有出現(xiàn),導演波蘭斯基在那個俗套故事里越走越遠,直到他風衣飄飄的背影消失在好萊塢式的政治正確里,而觀眾也在被注射了一針道德興奮劑之后心滿意足地離去。
“那個俗套故事”,指的是近年好萊塢層出不窮的“都怪CIA、都怪FBI、都怪跨國公司”的陰謀片。劇情一般都是這樣的,無辜的人莫名死去,一個無關的人不小心成為調查者,重重疑云下他發(fā)現(xiàn)死者之死“不是那么簡單”,一步步調查使他揭開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陰謀,而知情也使他陷入了被追殺的命運,最后他成功地將秘密公之于世——哇,如此駭人聽聞!原來是CIA的陰謀,F(xiàn)BI的陰謀,跨國公司的陰謀——到底是這3個中的哪一個不重要,反正它們都是一家。
要不我怎么哀嘆“不會就是這樣吧”。在《諜影重重》系列中,CIA就是個殺手機器訓練營;在《不朽的園丁》中,議員和制藥廠合起伙來殘害非洲貧民;在《Syriana》中,CIA和石油公司合謀刺殺中東王子……經(jīng)受過這么多政治陰謀片的洗禮后,我以為,以波蘭斯基先生拍文藝片的背景和他驚世駭俗的生平,對伊戰(zhàn)這個題材,他可以拍得棋高一著,但他舉起的棋子在空中停留了半天,最后還是落在了“中情局陰謀”這個俗套上。
《影子寫手》幾乎是一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電影,英國前首相朗已經(jīng)下臺,卻由于在任時將英國卷入伊戰(zhàn)和虐俘丑聞而幾乎成了過街老鼠,并被國際法庭起訴。這時他的傳記寫手麥克突然離奇自殺,新的影子寫手來到朗家。原本該寫手只想掙一筆“快錢”,卻通過麥克的遺物發(fā)現(xiàn)了朗生平的種種疑點,他開始調查朗把英國推向伊戰(zhàn)的真實起因,一場驚心動魄的偵查就此展開,最后他發(fā)現(xiàn)……他還能發(fā)現(xiàn)什么呢,和其他那些正義感過剩的導演一樣,他發(fā)現(xiàn)了CIA這個倒霉蛋。
也是,如今不批判CIA批判誰?批判宗教極端分子可能會受到他們的激烈抗議,批判恐怖分子小心人家穿著自殺炸彈去你家拜訪,批判專制政權中的獨裁者當心人家外交部抗議,柿子還是要找軟的捏,只有罵中情局政治上最安全——CIA總不能組織員工到導演家門口抗議吧。再說這個鼻青臉腫的CIA身上已經(jīng)被踏上了一萬只腳,再來第一萬零一只又何妨。批斗CIA豈止安全,還華麗呢——觀眾們血管里時速500公里的正義荷爾蒙正在尋找出口,請給“打倒”這個動詞一個賓語吧,一個簡明扼要的賓語,一個喊起來“嘎嘣脆”的賓語,現(xiàn)在波蘭斯基把這個賓語交給了觀眾,謝謝導演,打倒CIA,哦耶。
陰謀論的劇情放在《諜影重重》這樣的電影里無可厚非,因為它本來就是以娛樂為目的的動作片,但放在《影子寫手》里卻令人失望,因為它選取的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題材,因為波蘭斯基似乎有比娛樂觀眾更大的雄心,因為它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平臺,讓一場關于伊戰(zhàn)的嚴肅辯論真正展開。
陰謀論的吸引力一目了然:世界復雜到令人想尖叫,而陰謀論提供的答案簡潔明了。它把世界從一道問答題簡化成了一道判斷題,從一個智識問題簡化成了一個道義問題。一個國家卷入一場戰(zhàn)爭,必然有國家利益的、私人利益的、價值觀念的、意識形態(tài)的、政府的、民間的綜合因素在推動,但是把“國家利益的、私人利益的、價值觀念的、意識形態(tài)的、政府的、民間的綜合因素”作為“打倒”的賓語實在太長太繞,無法滿足人民群眾振臂高呼的需要。于是,一件如此復雜的事情,在波蘭斯基的鏡頭下,其緣起竟成了30年前一個女大學生不小心選了某個教授的一門課。
當然導演也不是完全沒有從朗的角度講故事。在被法庭起訴之后,花花公子朗終于有機會說:“這是一個奇怪的時代,為自由而戰(zhàn)的人被懲罰,而恐怖分子被視為無辜的受害者?!焙髞碓陲w機上與影子寫手辯論時,朗又得到一次機會反擊指控,可惜波蘭斯基對朗如此吝嗇,給他的自辯時間似乎不到一分鐘。飛機上那場戲,讓我?guī)缀跻詾殡娪耙沾髲澚耍獜囊槐蓸饭粘梢槐丶恿耍上Рㄌm斯基的手遲疑了一下,“咕咚”,將可樂一飲而盡。
不過斯基畢竟還是斯基,雖然情節(jié)令人失望,電影畫面仍然很詩意。最后一幕中,汽車的急剎車聲之后,朗的傳記草稿一頁一頁在倫敦的街道上飛起,非常文藝,非常悲情,非常地波蘭斯基。不解風情的我,卻幾乎笑出聲來。哇,朗的妻子露絲也太神奇了吧,30年來無怨無悔地效忠中情局,為它背叛國家,利用丈夫,獻了青春獻愛情,就差沒從血泊中掏出7根火柴了。我想詩意也不能拯救平庸吧,優(yōu)雅的平庸也只是平庸吧,我想影子先生不是作家嗎,家里怎么可能沒個訂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