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巴基斯坦作家莫欣·哈米德,是他上一家電臺的讀書節(jié)目。主持人問他:“你的小說似乎都有一個特點,篇幅較短?”哈米德說:“我希望我寫的書能勾起人們閱讀的興趣……在不流于簡單化,不犧牲文體、語言和內(nèi)容之豐富性的前提下,讓作品更吸引人的一個條件是寫得短一點兒,例如在巴基斯坦,人們?nèi)狈﹂喿x嚴肅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一本薄一點兒的書,可能容易使讀者產(chǎn)生‘不妨一試’的念頭?!?/p>
第一次聽一位作者如此坦直地談?wù)撟髌烽L短,不故作清高,也不是純粹的戲謔打趣。他2013年寫的《如何在興起的亞洲不擇手段地致富》(How to Get Filthy Rich in Rising Asia ),呈現(xiàn)了經(jīng)濟騰飛下丑陋荒唐的一面,卻未落入憤世嫉俗的窠臼,不以譏誚的小聰明來博取眼球。在出版了三部小說,并被翻譯成多種語言以后,哈米德整理自己15年來發(fā)表在報刊雜志上的評論散文,分為生活、藝術(shù)、政治三部分,集結(jié)成他的第一本非虛構(gòu)作品《不滿及其文明》(Discontent and Its Civilizations)。
弗洛伊德有本《文明及其不滿》,哈米德借鑒那個標題,在書名上玩了一個文字游戲,表達出他對“文明”概念的懷疑?!拔拿魇羌傧?,但那是有用的假象,讓我們可以否認我們共通的人性,以可惡的區(qū)別對待的方式來分配權(quán)力、資源和權(quán)益?!彼J為,“個體的人之間有著超越不同國家、宗教、語言的共性,而同屬一個國家、一種宗教、一種語言的個體之間,亦存在截然的差異。”在交流遷徙益發(fā)頻繁、移民成為全球化現(xiàn)象的今天,個人身份界限正越來越模糊,哈米德本人便是一個典型例子。
哈米德1971年出生在巴基斯坦,三歲隨家人遷居美國,在美國生活了六年后,他們?nèi)曳祷匕突固?,十八歲,哈米德再度前往美國求學(xué),先后畢業(yè)于普林斯頓大學(xué)和哈佛法學(xué)院,進入麥肯錫管理咨詢公司工作,同時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2001年,他被派往倫敦,原本為期一年的行程由于9.11事件生變,他在倫敦住了八年,直到結(jié)婚生女后,又舉家搬回巴基斯坦。他在接受采訪時說,“我能預(yù)見我們的停留,也能預(yù)見我們的離去?!裎疫@般四海為家的人,心里總藏著幾分流浪的沖動。”
哈米德在書中稱自己是“浮萍”,他有超過一半歲月在巴基斯坦以外度過,可提起他或他的作品,似乎永遠脫不開“穆斯林”的標簽,只因為他是巴基斯坦人。
在《伊斯蘭不是一塊巨型獨石》一文中,他回憶一次在德國舉辦的他的作品朗讀會,人們不斷以“我們歐洲人”、“你們穆斯林人”向他提問,他最終忍無可忍地掏出他的英國護照,開玩笑地說,“誠然英國還沒加入歐盟,但我希望我們能一致同意它的確是個歐洲國家。”
多元化的身份使哈米德無論在紐約、倫敦,還是家鄉(xiāng)拉合爾,都或多或少感覺像個局外人,而這也給了他獨特的局外人視角,表現(xiàn)為更趨中庸的調(diào)和。在幾篇涉及反恐戰(zhàn)爭和巴基斯坦的文章里,他一方面指出自美國發(fā)動阿富汗戰(zhàn)爭以來,各種反恐行動造成巴基斯坦內(nèi)部矛盾激化,社會動蕩,平民傷亡大增,另一方面,他也提醒,美國的介入,導(dǎo)致巴基斯坦人輕易地把一切問題歸咎于美國,從而失去自省和自我承擔(dān)的責(zé)任感。
同他的小說一樣,這些評論性、回憶性的散文亦多短小精悍,平易近人,閱讀起來無壓迫感,淺白卻不失細膩微妙,不時透出哈米德作為小說家一面的含蓄善感。在標題為《不滿及其文明》的尾聲,他寫到他把拉合爾家里的陽臺改建成女兒的臥室,繼而意識到臥室的窗戶正對著一百碼外的鬧市區(qū),那恰是常會發(fā)生爆炸襲擊案的地方,他考慮給玻璃窗安裝防爆膜,可他說,“我不想知道這些防爆膜是不是西方的工廠生產(chǎn)的,工人是不是穆斯林人,或兩者皆是,或都不是。不,我想知道的是,這樣的貼膜是否真正透明。因為我女兒的窗外有一棵黃花盛開的金雨樹,秀美巍峨,歲數(shù)比我們大家年長很多。我希望不要讓它在我女兒眼中變得暗淡無光?!边@意味深長的隱喻,儼然是小說家的筆觸,為文章在冷靜的觀察性的敘述之外增添了柔和、耐人回味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