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溫是一種入味手段。曾學過一道清涼消暑的甜品:把冬瓜切片,放在開水里滾熟,除去那股青草味,然后盛在色拉碗里,灑上果珍,攪拌勻稱,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放置在冰箱里冷凍兩個小時。據(jù)說,這樣不僅可以使口感脆生,而且能夠使果珍的甘甜滲透入內(nèi),與冬瓜的清香渾然一體。如果把這一物理作用拿來分析卡佛的小說,也蠻有意思。
近年,國內(nèi)“卡佛熱”。繼去年肖復(fù)興公子肖鐵翻譯的《大教堂》付梓,秋后,由豆瓣紅人、“卡粉”小二,即滬上電氣工程師湯偉翻譯的《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自選集》也出版,再度為“卡佛熱”添薪加火,卡佛似乎有走出小圈子的跡象。無論出于何種原因,或意圖偷師卡佛,或與《貧民窟里的百萬富翁》接近的獵奇心理,抑或是盲目地追逐時尚標簽,這都給目前以網(wǎng)絡(luò)文學為濫觴的“意淫文學”送來一桶冰。用宏大敘事來講,卡佛“反意淫”式短篇小說讓我們重新對文學進行認知,即便只是短暫的冷空氣過境,也足以給日漸寡味的文學添上一勺陌生的調(diào)味品,刺激一下我們還不太習慣的味蕾,喏,還有這樣的……這就夠了!
從文本自身來講,卡佛的小說也是出了名的冷。對期待驚天動地、波瀾壯闊的讀者,卡佛的小說簡直不忍卒讀。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生活、千瘡百孔的婚姻生活,是他津津樂道的永恒話題,也是你所能找到的最大事件。卡佛對小人物情有獨鐘,如推銷員、侍應(yīng)生、郵遞員、酒鬼、普通住宅區(qū)的業(yè)主,他的打字機似乎無法輸出高能量的人物。他談他們?nèi)绾螢榉抠J發(fā)愁、如何在破產(chǎn)時焦頭爛額、如何在破碎的婚姻前一籌莫展……他關(guān)注客廳里狗毛如何紛飛、廚房里菜幫子如何腐爛,他在死后仍然執(zhí)拗地躺在我們多數(shù)人中間??ǚ鸬娜宋飩冾^頂懸掛的并非是鋒芒畢露的達摩克利斯劍,他們只是在等待或規(guī)避著最后一根稻草,他們在逼仄空間中茍延殘喘,或呼吸著斃命。從這一角度來說,卡佛的文字是與無可救藥者同行時寫下的札記,這應(yīng)該是他拒絕寫作長篇小說的原因之一??ǚ鸬臅贿m合做睡前讀物,一來可能會郁郁難眠,二來會在夢魘中驚你一身冷汗。
當一個人的筆下不斷冒出樅樹針葉松等林木并出現(xiàn)在樹上生活的片斷,如卡爾維諾和聚斯金德,我們可以相信這是一個不甘庸常的輕盈的人;當一個人的筆下躍動著代表顏色的各類字眼,如帕慕克,我們可以相信這是一個具備繪畫潛質(zhì)的人,至少喜歡去免費展出的畫廊里轉(zhuǎn)悠或者有幾個畫畫的朋友;當一個人的筆下不斷顫抖著“雨”、“雪”等冰冷意象,我們并不能簡單地判定他是一個大自然愛好者,或者對生活存有詩意的人,比如卡佛?!澳翘煸绯孔兞颂臁瓗灼┗◤膶χ笤?、齊肩高的小窗戶上飄落下來。車子濺起街道上的污水,天漸漸暗了下來。”(《小事》);“雪花撲打在擋風玻璃上。他默不作聲地看著前方的路。他正處在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處?!保ā栋涯愕哪_放在我鞋里試試》)。這至少說明卡佛是一個清醒的人,冰冷的氣候更能讓彌散其中的絕望、消沉、無疾而終絲絲入扣,給他的“極簡主義”掛上一層凜然的霧凇。
《自選集》封面是一幅卡佛肖像照,黑白色調(diào),作家穿一件近乎黑色的套頭毛衫,與背景結(jié)為一塊,唯獨面孔、粗硬的銀灰色卷發(fā)和毛發(fā)糾結(jié)的前臂勁矍明晰,原本寶藍色的瞳仁,也在銀鹽顆粒中迸出零度的光??ǚ鹕诙砝諏萼l(xiāng)村,做過鋸木工、送貨員、加油工、門房,在十九歲時娶了未婚先孕的瑪瑞安,他們的愛情因生計無著而凋敝,兼酗酒、破產(chǎn)雪上加霜,直到四十歲,卡佛才浮出水面,不再在租賃的房間里寫作,不再擔心有人會隨時抽走他的椅子。好景不長,十年后他死于肺癌。文學于卡佛,不過是刻錄的媒介,正因如此,卡佛才得以無顧忌地將生命之冷冽盡情釋放。
在最受歡迎的短篇小說《我打電話的地方》結(jié)尾處,卡佛提及杰克·倫敦的《生火》,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般急需火光來取暖的雪原上的男人,否則,他就要凍死了?!八鸦瘘c著了,但出了點意外。一大團雪落在了火的上面,火滅掉了。同時,天變得更冷了。黑夜也降臨了?!痹谶@個熱烈喧嘩的世紀,卡佛在國內(nèi)走俏初看反常,卻又合情合理,那低溫是否會為我們生活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