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姆?托賓大概是當代愛爾蘭作家中最為中國讀者熟知的一位,在過去幾年中,他幾次到中國,出席各種公開活動。他給人的印象是談笑風生,隨和親切。他會拿著他那副從中間開合的眼鏡,對著攝影記者的相機擺出搞怪的姿勢,他會在朗讀會上為活躍氣氛,大方地演唱他作品里寫到的一首歌。然而,當談起小說創(chuàng)作,當在回答記者關于他作品的提問時,他說到最多的一個詞是“沉默”,換言之,“文如其人”這句中國老話在托賓身上是最不適用的。他的小說常常靜得出奇,靜在人物都傾向把自己真實的想法藏在心里,幾乎從沒有酣暢淋漓地爆發(fā),靜得缺乏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沒有高潮,甚至好像都沒有“事”發(fā)生。
這種讓敘事歸于平淡日常的手法,在他的巔峰之作《大師》以后變得越發(fā)明顯。他的上一部長篇《布魯克林》寫一個從愛爾蘭移民去美國的小鎮(zhèn)姑娘。在這段離鄉(xiāng)背井的旅程中,性格溫順的女主人公并未遭遇特別的坎坷,抵達紐約后,在神父的安排下,既有了棲身的住處,也找到一份應付自如的工作,后來還結識了一個情投意合的男友。與一般移民題材的小說不同,托賓把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的戲劇沖突完全內化為人物的心理掙扎。時隔五年,他的新作《諾拉?韋伯斯特》(Nora Webster )采用同樣的路數(shù),刻畫一個寡婦如何走出喪偶的悲傷、建立自己的生活,在波瀾不驚的發(fā)展中不斷跳出讀者對故事或人物的預想,展示了小說更多的可能。
諾拉?韋伯斯特的原型來自于托賓的母親,托賓的父親在他12 歲時去世,小說的時代和地理背景就設置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托賓的家鄉(xiāng)。在很大意義上,這是一部最貼近他個人經歷的小說,可他沒有從自己的視角來講述父親過世給家庭造成的沖擊。他在給英國《衛(wèi)報》的撰文里說明,回顧當時,“我不記得自己有任何感覺”,失去父親給他投下的不是明顯的悲傷,而“只有一片空白”。但是,在那片空白中,年少的他對周遭的一切變得格外警覺,“那給了我完整的回憶,因此,在《諾拉?韋伯斯特》里,有的場景,連最微小的細節(jié)——房間里有誰,誰講了什么話,誰看了誰,誰沒有講話—— 都是實際發(fā)生過的?!?/p>
書中的諾拉四十出頭,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兩個年長的女兒在外地讀書,家中有兩個尚在念中學和小學的兒子。剛經歷了喪夫之痛的她,沒有帶著葬禮上的淚痕而登場,也沒有表現(xiàn)出刻意的堅強,只是有些慍怒,厭煩了人們對她的關切,卻又無從拒絕。獨立持家的生活徐徐展開,可她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個決定,似乎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似乎都面臨錯綜復雜的牽絆,會有引發(fā)震蕩的危險。
然而,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托賓,他有一種非凡的克制力,從來不讓這些戲劇性的矛盾激化、走向極端。小說里,諾拉的命運幾度出現(xiàn)令人擔憂的轉折:她原先的雇主念及她可能生活維艱,主動召她回去,她卻在上班以后背著他們暗中加入了工會;現(xiàn)今辦公室的主管是當年關系與她不和的同事,時常對她刁難呵斥;70年代,北愛爾蘭局勢惡化,她在都柏林念大學的二女兒參加抗議活動,一度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可狡黠的托賓總是在正面沖突即將爆發(fā)、故事可能走向令人扼腕的悲劇時把筆鋒一轉,將矛盾化解,雇主對她加入工會的舉動雖氣惱但沒有記恨報復,她與有齟齬的主管雖未和好,但也通過反抗為自己爭取了利益,從此和平共事,失聯(lián)的女兒在幾經焦急的找尋后證明安然無恙:一次次的逢兇化吉,仿佛是在故意掃讀者的興。
如果說幸福圓滿的結局早已成為當代小說家自覺規(guī)避的俗套,那么托賓則走得更遠,在緊扣寫實的同時他試圖抹除小說可能有的故事性,而不厭其煩地用細節(jié)吸引讀者走進小說的時空,直至與主人公形成認同,變成不可分的一體。托賓小說的讀者,也不能再只是一個被情節(jié)牽動的故事聽眾,需要真正走入文字創(chuàng)作的世界,感同身受地體驗主人公所體驗的一切,閱讀變成了一次征程,而不是無關痛癢的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