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得到機會,以游客身份,重返二十多年沒曾返回的家鄉(xiāng)。每天早出晚歸,在景點和城區(qū)來去。一個深夜,回賓館路上,車窗外,墨藍的天底下,有一簇燦爛的燈火,不由發(fā)問,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老城。這才知道,這一周去過的城區(qū),都是新城。
臨走前一天,直奔老城。一只腳踏出出租車的瞬間,就知道不妙,夢魘般的感覺,像個滾筒,瞬間把我抽干。街道房屋,行人衣裝,和1986年沒有區(qū)別,河流上的水泥橋還在,裂縫用鐵絲做了加固,街道上的馬糞味,在日光下靜靜散開。我提前體驗了時光機的后果——重返一個停滯的、沒有改變的世界,只會讓人覺得恐怖、反感。
舊日世界,如果原樣呈現(xiàn),是不會讓人感到愉悅的。讓人愉悅的,是不停進化的舊日世界,是對舊日世界的新理解。懷舊,其實是從現(xiàn)在搬運東西到過去,用新進展、新感受、新理解,照亮過去的每個角落。這種搬運有時是消極的,消極在于,不承認自己實行了這種搬運;有時是積極的:勇于承擔搬運的后果,明確知道,只有不停地生活在現(xiàn)在和未來,才有可能不停地向過去進行偷運。不從現(xiàn)在進行搬運的過去,遲早是會枯竭的。
懷舊一直在發(fā)生,只是有時特別強烈,就像最近出現(xiàn)的大規(guī)模懷舊,老演員、老歌手占滿熒幕,老歌獲得翻新。最新成果,就是《我是歌手》、《我為歌狂》以及《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看起來,它們戀戀不舍的是舊,實際上,它們津津樂道的是新,唱歌節(jié)目,不停地向過去搬運新的燈光音響,更先進的唱法以及更洞明的傳播心理學。懷舊青春片,則不停地向過去搬運現(xiàn)在的人們對情感和生活的理解。
為了讓舊日情狀顯得更真實,趙薇對場景、道具的要求近乎苛刻,尋遍南京所有的大學,找出所有的舊角落,拼出一個上世紀90年代樣貌的大學,為了出現(xiàn)在電影里的某種內地已經停產的罐裝啤酒,特意派人去香港購買。但如果電影只是遺跡博物館,越逼真,越會讓人產生重返侏羅紀的恐懼,于是,21世紀10年代的情感心得、人生感喟登場了,這些感悟,負責拂去那個舊日世界的塵土,負責引發(fā)共鳴,那種懷舊因此讓人愉悅。
對民國的懷念,是懷舊界的一塊大陣地。但那些懷念,恰恰是站在今日今時的經濟、文化、政治、心理學新成就的基礎上。對政治家的重新認識,基于時勢變化,對林徽因等等女性的懷念,基于女性在現(xiàn)今所獲得的自由和伸展。林徽因在她的年代,用恣意的個性提出的,只是一個虛設的盈利目標,這種盈利目標,一定要在獲得普遍理解之后,才算真正套現(xiàn)。這普遍理解,只能在后來出現(xiàn)。過去提供了人性個案作為材料,現(xiàn)在提供更普遍的理解,有了這種理解,愉悅才會發(fā)生。
多數(shù)時候,人們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記憶,是進化后的記憶,自己的懷舊所針對的,是進化后的舊日。因為,舊日其實是一種虛擬財產,是一種身份,沒有人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自己一直在對身份進行修改。他們以謫仙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似乎自己是被舊日謫貶,卻又無比忠誠,有理由捍衛(wèi)舊日的一切,全然不顧,那個舊日,其實是今日成就的,也一直在和今日進行隱形互動。
更多的人,愿意充當青春的謫仙,一直生活在被逐出青春樂園的余緒中。青春一去,大廈立刻傾倒。但如果我們有機會重返青春現(xiàn)場,一定發(fā)現(xiàn),那個青春,與我們相攜終身、不斷懷念、驚鴻照影的青春有異,我們對它的懷念,是一種刻骨的高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