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回到北京居住,高健和妻子每天下樓時,心里恐怕都會有些不適。他們不知道下樓出門的過程中,是否會遇上那個人,也不知道遇上之后,對方依舊會那樣的冷眼冷面。
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創(chuàng)造了中國體操的極度輝煌之后,高健從體操中心主任的職位上引退。此后一年大部分時間,這個在體操界奮斗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都在山東家鄉(xiāng)的小院和妻子安然度日。逢年過節(jié)時,他們也會回到北京體育總局大院內。
北京的住所同一個門樓的樓下,住著他曾經(jīng)的徒弟,現(xiàn)體操中心副主任、國家體操隊總教練黃玉斌。大院里的人說,高健夫婦有時下樓遛彎碰上了打個招呼,黃玉斌常常視而不見。曾經(jīng)名滿天下的一對師徒,曾經(jīng)一同撐起中國體操天空的搭檔,冷漠如此,哪怕在競技體育這樣的名利場,也算是相當奇葩了。
師徒的決裂,開始于2004年雅典奧運會的鎩羽而歸,那一屆奧運會上,體操隊只有滕海濱奪得鞍馬金牌。當時擔任體操中心主任的高健,痛定思痛,決定分解體操隊的教練主管權限,黃玉斌不再大權獨攬,有過通家之好的師徒關系一點點蛻變,由冷淡到陌路,由陌路到不堪。即便2008年將中國體操推上了一個歷史性的高峰,彼此相得的關系也無法恢復。
圈中著名的“大黃”黃玉斌,1999年出版過一本自傳,《我是劍我是火》,是對其個性的寫照。這是一種中國競技體育氛圍內,相當普遍的性格類型,好勝、倔強、堅韌,卻也容易失之局促。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在任何一個中國行業(yè)里,似乎都普遍存在。一個成功的運動員,退役之后如果還要留在體制內,勢必要獲得相應的地位。有了相應的地位,經(jīng)歷了一段適應期之后,勢必又要獲得和這個地位相應的權力。久而久之,循序漸進,由成績到地位到權勢的轉變,成為了一條競技運動領域內的自然生長線。振興中華的女排,只要沒有出國,都獲得了省級體委副主任級別的退役待遇,這等同于副司局級,孫晉芳張蓉芳們都是如此,陳招娣在部隊體系里都已經(jīng)是將官。此后的奧運冠軍們,被獎掖的官身級別不可能這么高,但退役之后落個處級干部是沒有問題的。成績轉化成官銜級別,成了不成文的行規(guī)。
然而賽而優(yōu)未必仕而優(yōu)。反倒是在這樣的利益混搭交錯的環(huán)境里,一些扭曲的關系誕生了。師徒之情、同袍之義,大部分情況下敵不過利益之爭。以管理體系去執(zhí)行的一些規(guī)矩,未必能理順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黃玉斌之于高健便是如此。高健作為體操總管,為了2008年的成績,做出下屬權限調整,北京奧運會的金牌績效成功了,可他一心栽培的高徒,卻不能接受自己作為一個管理者的身份,反目而去。
類似的事情并不少見。羽毛球領域內,有過金牌教練李矛,和李永波關系不好,在帶董炯之后,于國家隊無立足之地,不得不出國找工作,最后在韓國培養(yǎng)出中國羽毛球的敵手;王軍霞和馬俊仁師徒關系破裂,不是因為權力,更是因為利益——當年承諾獎勵給王軍霞們的國際賽事高額獎金,她們到現(xiàn)在也沒能拿全;更早的跳水教父徐益明離開國家隊,隨后于芬和周繼紅的矛盾。這樣的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
對中國體育最大的歧視,莫過于“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事實上,四肢發(fā)達的人,頭腦從來不簡單,中國競技體育從業(yè)人員,或許缺乏系統(tǒng)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學識,但在金字塔里奮斗到塔尖的人物,怎么可能頭腦簡單?然而他們恰恰缺乏系統(tǒng)教育,退役之前,積累的社會閱歷極少,一退役就進入到官僚體系,圓融通滑的手段沒學會,好勝斗狠的競爭意識卻半點兒不差。所以有人說,內斗最狠的,往往就是體育系統(tǒng)。
這是一種很無奈的狀況,高健再見到黃玉斌,那種心中的無奈。而這樣的故事還不會休止,黃玉斌的高徒楊威退役了,出了本自傳《楊我國威》,還在復述著自己恩師遭遇過的不公。公與不公,在一個管理體系或者官僚體系里,怎么可能非黑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