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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光正照耀在北京的 CBD。
從窗戶往外望,每一棟水泥盒子建筑里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呼吸走動,寫 PPT 做方案,每一個窗戶里都有人叫外賣發(fā)快遞不知道一會兒吃點兒啥。我知道,再過一個小時,天色會準時黯淡下去,街燈亮起,長安街上堵車,汽車的尾燈連綴起來,如同紅色珠鏈。
即便是像我這樣的“飯局交際花”,也有不知所終的糾結(jié),似乎把吃飯當成職業(yè)的“吃喝走馬燈”,也有輪空的間歇,你只能面對空蕩蕩的飯桌,踟躕獨行,孑然一身,鼓點兒已經(jīng)響起,被硬生生地推向舞臺,總還要走兩步。
這時你翻開手機通訊錄、微信朋友圈,滿屏熟人,卻沒有一個可以隨時拉出來陪你吃頓飯。碩大的空虛猶如落日余暉一般降落肩頭,是的,在3000萬人口的北京,沒有人在意你黃昏恐懼癥時的哀傷。
終于我們都可以修煉得頑強,不需要飯搭子也能吃飽飯,把自己淹沒在加班里,掩飾在一杯酒的慌張里,在夜里醒著,等太陽重新升起。
即便如此,我們也需要一個萬能的飯搭子,在北京,這比一張?zhí)顚懼忝值姆慨a(chǎn)證更能給人帶來安全感。所謂“萬能飯搭子”無非就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敗則不餒。
我思索良久,我的萬能飯搭子是陳曉卿。
陳曉卿的人生中,大體可以分為兩個時期:前舌尖時期和后舌尖時期。前舌尖時期大致是2011年之前,相對閑散自由,是個紀錄片導演,只是愛吃,只是黑,黑得發(fā)紅;后舌尖時期則是《舌尖上的中國》播出之后,盛名之下,贊譽與渾水,期待與忙碌,被人稱為“美食家”,屬于紅得發(fā)黑。
好在我們都沒有入戲太深,也不怎么把自己當盤菜,該吃吃該喝喝,兩個人臨時起意能出去找個小館子喝一杯,一群人的大飯桌上也能心無掛礙酒肉寬敞。
其實細究起來,我們常去的小館子無非那么幾家。選擇餐廳的標準也類似:1.不難吃。其實并不追求什么極致口感,不過是找個地方聊聊天吃吃飯,不難吃就足夠能把我們打發(fā)了;2.不難找。交通方便點兒,停車好停點兒;3.不很貴;4.有肉吃,我們吃不下輕食沙拉湯湯水水,更偏愛大口吃肉的暢快與吃完之后的負罪;5.比較熟,常去就成了???,你大概知道廚師是什么風格,廚師也大概知道你的喜好,不求有什么特別待遇,坐在里面自在一點兒。
前些日子惦記著去一口羊蝎子。我說去滿恒記吧,但是別飯點兒去,人太多,如同春運,排隊的人從屋里排到大街上。于是訂了晚上9點的第二場,滿恒記的小滿人高馬大,銅鈴大眼,恍如異族,店里新?lián)Q了菜單,逼格提升了不少,菜名比以前長了很多,比如一道炒紅果,現(xiàn)在的名字是:手工冰糖炒興隆紅果,加了許多手法與原產(chǎn)地,頓時覺得大方了很多。幾個人點一鍋羊尾尖,搭配著麻豆腐、芝麻糖餅、幾瓶啤酒,就是一局好飯。
有時候也會去羊大爺,專門去吃涮肉。我們都是羊肉愛好者,一起涮過的涮肉店包括牛街排隊兩個小時的聚寶源(基本上要提前兩個小時找人排隊拿號);光明樓的情誼草原,這里的野生韭菜花和包子都很誘人,有時候運氣好能吃到“三胃”,只指牛的第三個胃,里面裝上各種餡料,端桌上,用刀劃開,汁水鮮美;還吃過天橋老金的涮肉,地方不大,卻有著老北京的腔調(diào)與脾氣;也去過天壇南門的南門涮肉,粗獷,不吝,卻也熱火朝天。后來我們吃涮肉基本上定點羊大爺,這里肉不錯,擺盤各種講究,吃肉論米,喝酒論碗,串好的羊肉串也能直接放鍋里涮,老板姓蔡,人稱羊大爺,他本是電影世家,喝酒暢快,一大海碗啤酒剛好是兩瓶,一口氣鯨吞而下,才是進了自家門。
有時候也會在胡同里面找吃的,最多去的是東四五條的翠清酒家,是湖南菜,陳曉卿執(zhí)著于其中的小炒豬肝和臭鱖魚。也會去東四二條的百米粒,一家湖南小館子,女主人叫淡淡,精靈古怪,以前這家店還有二樓,二樓有一個包房,包房里面有一張不規(guī)則形狀的桌子。后來二樓被拆,只剩下一樓的散座。這里的招牌除了剁椒魚頭,還有一款苦瓜牛蛙。如果趕巧都在西邊,就去西四北八條的八條一號,一半云南菜,一半北京菜,這家餐廳在網(wǎng)上毀譽參半,我時常惦記著這里的烙餅卷肘子肉和加了薄荷的酥燉牛肉。
我和陳曉卿都算是小館子愛好者,在小館子里似乎更如魚得水。有時候我們也會找一些日式小館子打打牙祭。陳曉卿喜歡去新城國際的 geba+,幾乎沒有門臉兒,里面的日本小吃都順口順心。也會去一家叫慢走的居酒屋,這里清酒種類繁多,我們在這里一點點兒清酒入門,喝下了不知道多少款稀奇古怪的清酒,不過最近慢走也出了點兒小狀況,去得不多。另外一家深夜食堂是大德酒場,在好運街,特別是冬天,我們兩個粗壯的老爺們兒在街頭盤旋,不知所終,就會在這里聚集,需要往下走,走到地下一樓,溫暖和燒鳥就會如約而至。
萬能飯搭子,無非是用酒肉殺死時間,以無用排遣塊壘,很少在飯桌上“談點事兒”,都是有一搭沒一搭,有上句沒下句。正因為此,才覺人生有味。
陳曉卿比我大15歲,我出生后沒多久,他就以一個天才少年的身份考上了大學。他拍攝紀錄片《龍脊》的時候,蹲守在廣西的深山里半年多,那時我只剛開始學習寫小學生作文。十幾年前,我們在飯局上相遇,他的兒子還是六七歲的男童,如今晃晃悠悠,身高早已經(jīng)超過其父,標準一枚美少年。以前我們是一個青年和一個準中年,如今我的中年惶恐驀然垂下,陳曉卿反而越來越像個孩子似的,年過五旬。
時間都如此虛度。在不同的餐桌上,也彼此見識了互相的人生。一場獨角戲,還有一個孤獨的觀眾。我像是他的過往,而他像是我的將來。
插畫: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