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之后到死前，人總是不得不帶著自己的肉身生活。習(xí)慣了之后，常常忘記肉身的存在，仿佛常常忘記水、空氣、道德、死亡等等。偶爾，因為肉身的疾病和快速變化，也窺見生命的無奈、荒謬和靈異。

　　在我有羞恥意識之后，我就不尿床了。所以，我第一次體會生命無奈是第一次夢遺。學(xué)校組織看了一個戰(zhàn)爭片，里面有日本人的刑具和國民黨女特務(wù)的大波浪頭，晚上就夢見我給女特務(wù)上刑。腫脹消除的瞬間，我醒了，月明星稀，稍遠(yuǎn)處的護城河水微微腥臭，我被我內(nèi)心的齷齪嚇到了，我對不起電影里被歌頌的八路 軍。之后的幾個夜晚，我又期待，又不敢睡，肉身里面潛藏了一個居無定所卻無處不在的壞人，他是誰呢?我如何把他抓住、把他關(guān)起來呢?

　　我第一次體會生命靈異是第一次自己給自己剪指甲的時候。我一邊剪，一邊想了很多。第一，指甲和趾甲只長在十個手指和十個腳趾外側(cè)末端。如果長了一 身，行動得多不方便啊，剪起來得多麻煩啊?甚至如果長到手指內(nèi)側(cè)末端，都是很大的麻煩，自摸起來，太硬了。第二，指甲剪了再長，剪了再長，不剪就一直長。 如果不是這樣，一旦劈了，就得像補牙一樣去醫(yī)院修理了。第三，剪指甲本身，一點都不痛。剪多了，到肉，痛好一陣，但是再過一陣，也就好了，仿佛一切失去和 撤脫。第四，新剪的手指撓背，指過皮膚，大爽，爽過自摸。第五，腳趾甲長得遠(yuǎn)遠(yuǎn)慢過手指甲，生長速度似乎只有四分之一，為什么?第六，聽說胡人小趾甲是完 整的，我一半是胡人，左腳小趾甲是完整的，右腳不完整，是個例嗎?

　　上學(xué)的時候，長期住一個地方，二十七歲前，除了軍訓(xùn)沒出過北京，不用操心指甲刀。放一把在抽屜里，隨時可以找來用。二十七歲之后，家就 是行李箱，沒停止過飛行。我時常想，人一輩子，有些事兒可能是有定量的，比如排卵數(shù)目、射精次數(shù)、煙、酒、飛行里程、罪孽等等。

　　長年飛行，很容易體會到安檢越來越嚴(yán)?！?·11”之前，一個普通乘客，身上幾個打火機、幾把瑞士軍刀，按現(xiàn)在標(biāo)準(zhǔn)，完全是個有明顯劫機傾向的匪徒。 “9·11”之后，剛剛開始收緊安檢標(biāo)準(zhǔn)的時候，我還帶著我用慣了的一把指甲刀。德國貨，雙立人，指甲刀帶的銼刀有個細(xì)細(xì)的尖兒，可以方便地剔掉大腳趾甲縫里的 黑泥兒。

　　過首都機場的時候，被個安檢大媽攔住，”不能過去。可自愿丟棄?？赏羞\?！?/p>

　　“這是指甲刀啊?！?/p>

　　“指甲刀也是刀?！?/p>

　　“用這把刀如何殺人?”

　　“你還想殺人?”

　　在安檢大媽大叫抓人之前，我自愿丟棄了我的德國刀。

　　指甲刀還是不能不隨身帶，忙起來，指甲似乎在一夜之間長成九陰白骨爪，還不象過長的鼻毛一樣容易就勢隱藏。偶爾，指甲周圍長出肉刺，用手硬拔，常常越拔越糟糕。

　　轉(zhuǎn)了好一陣，買了一個無印良品的大號指甲刀，日文印著”爪切”，扎實，不是很貴，套了個半透明塑料套，有了它，剪指甲時，碎屑不會亂飛。放進隨身的盥洗包里，心里踏實。

　　在路上、長會和大酒的縫隙間，定定神，花幾分鐘，細(xì)細(xì)剪似乎一眨眼就長得老長的指甲，翻轉(zhuǎn)到銼刀面，一個指甲，一個指甲，細(xì)細(xì)銼平，五、六天的日子就這么在無形中剪沒了。心里嘆一口氣，似乎完成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