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臺在播電視劇《新水滸傳》,我就把家里那套《水滸傳會評本》翻出來看,各種刻本的評語都羅列在文中,只取七十回。扉頁上有我抄錄的魯迅語錄——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于是奴才。最先看水滸,是1975年或1976年,那時候還不認多少字,有一本連環(huán)畫印象深刻,叫《投降派宋江》,其中宋江畫得十分不堪。還曾經(jīng)看過一本《水滸批判資料》,把梁山好漢每一個人的經(jīng)歷單獨整理出來,這樣能清楚地看到,哪些人是無產(chǎn)階級,哪些人曾為朝廷賣力(衙役或軍官)。其實,水滸傳的故事并不局限于文本,我聽過田連元講的評書,打架殺人非常過癮,還有一位“南派評書藝人”講的武松,拉拉雜雜全是市井閑篇兒。此外還有山東快書等曲藝形式,它是一個龐雜的敘事。
小時候讀《水滸》,只覺得兩個字“出氣”,后來再讀(聽),就隱隱覺得不對,打虎英雄武松,他被施恩利用,卷入快活林的爭奪,這是官府豢養(yǎng)的黑社會,隨后張都監(jiān)等人介入,這就是權(quán)力大的一方戰(zhàn)勝權(quán)力小的一方,然后血濺鴛鴦樓,武松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古人寫小說,很少涉及心理活動,作者只管一路寫,讀者只管跟著看,但仔細看文本和評語,也有微妙之處,武松出場,是喝醉了打老虎,武松裝扮成頭陀,落草之前有一段,是描述他醉酒之后被狗欺,“武十回”的這一頭一尾是有象征意義的。
小時候讀《水滸》,也有很多困惑:矮腳虎王英和小李廣花榮對抗青州的霹靂火秦明,他們一面假裝是秦明的朋友,一面又間接害死了秦明的父親及家人,搞得秦明無法回城,而秦明居然選擇和他們一起落草為寇。雷橫和吳用勸朱仝上山,一面挾持其家眷,一面縱容李逵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兒童,結(jié)果朱仝還是跟他們上了山。這些選擇在我看,都有邏輯漏洞。等年歲大了些才明白,梁山是一群賊寇,他們的手段是綁架、殺人、栽贓、偷竊,一百零八將中有不少人是脅迫上山,比如蕭讓、金大堅這兩個書生。湯隆賺徐寧上山,是純粹的實用主義,《水滸》中充滿了實用主義的做法,可以用各種手段圖得生存。
這本書是對強盜社會的描述,在這樣的社會里,要想做一個良民不受欺負,就要依附于權(quán)力,這個社會充滿了欺軟怕硬,所以在這里圖生存,就要做大流氓大強盜,就要糾集一大幫兄弟。比如柴進,一方面廣泛結(jié)交各路“英雄”,一方面維持著權(quán)貴地位,宣揚自己的丹書鐵券能讓他豁免于任何罪行,等殷天錫要搶占他們的花園,高廉將他關(guān)入監(jiān)獄,他才知道自己在權(quán)力系統(tǒng)中的地位是不可靠的,這時候,能解救他的不是丹書鐵券,而是林沖的槍和花榮的箭。如果把《水滸》當(dāng)做一個犯罪片來看待,或者當(dāng)做一個黑幫小說來看,如果把《水滸》和《教父》做一番比較,我好像更能明白所謂“盜亦有道”這句話的意思。許多人曾經(jīng)從《教父》中獲得教益,有微小的生存技巧,也有大的人生智慧,而“少不讀水滸”這句老話,卻道明了一個擔(dān)憂,《水滸》好像只能增加你的暴戾之氣,你只能用暴力手段和這個世界打交道,你要到處去認哥哥混江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白勝、時遷這樣的鼠輩,呼延灼、楊志這樣的將門之后,李應(yīng)、盧俊義這樣的地主,都被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擠壓到梁山之上,幾百年來,這伙強盜一直被稱頌為英雄。
上梁山吧!這個號召是晁蓋晁天王向宋江發(fā)出的,他一再抗拒,但在壓抑中會題一首反詩,敢笑黃巢不丈夫。公孫勝也想躲在深山里煉丹,不管江湖的閑事,但他聽到了宋江這樣召喚他。上山,加入組織,加入團伙,這好像是不可抗拒的召喚,幾百年來隱隱作響。這真是一部“反社會”的奇書,這些故事會永遠傳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