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小寶

插畫：明子插圖

埃爾默·伯恩斯坦先生：

你辭世十年，如果收到這封來信，一定很詫異。選你收信，不是因為你曾經(jīng)榮獲奧斯卡電影音樂獎，譜寫過數(shù)十首美妙的電影插曲。選你，只因為你是國家地理頻道開始曲的編曲。我想請你代表國家地理頻道接受我的敬意。

我的敬意微不足道。上海的一家報紙在首頁為一款名表刊登整版廣告，名表廣告上最大的logo居然是國家地理的亮黃邊框，名表以參與國家地理遠古海洋考察計劃為榮。被多家高品質媒體追逐的商業(yè)廣告的主題是向另一家媒體致敬。這樣的榮耀，才真正難得。

創(chuàng)立于上世紀末的國家地理頻道，以特別剛健的姿態(tài)挺進電視工業(yè)，令電視傳媒別開生面。從此以后，對男人來說，看電視不再是一件特別丟臉的事。

直到今天，主流的電視制作，還是一門陰性產(chǎn)業(yè)。它的主要觀眾和熱情粉絲，都是女人或女性化的男人。它的制作思維，它認知世界的角度，它的表達方式，嫵媚、陰柔、夢幻、甜美，非常女性。

國家地理頻道的異軍突起，給電視觀眾不僅僅帶來了非虛構、全記錄的內(nèi)容、極端環(huán)境的探險、高品質的真實攝影……帶來了男性的種種話題：間諜、軍火、淘金、考古…… 阿拉斯加捕魚大戰(zhàn)、古董車的魅惑、美國的應召女郎……更重要的，磅礴而至的是男性的認知和表達。

男性的認知和表達？你大概會覺得我說得太空泛。

我正在讀一本有趣的歷史書，你的老鄉(xiāng)查爾斯· 默里寫的《文明的解析》。書里引用了18世紀蘇格蘭哲學家休謨的一席話，我稍加發(fā)揮，當作我的解釋。

人們品味事物，有兩種方式，一是感受，一是判斷?！耙磺懈惺芏际菍Φ摹保ㄐ葜冋Z），因為“沒有一種感受能反映物體的實質內(nèi)容”。感受是主觀的，沒有客觀性。但感受可以有大眾性的感受和小眾性的感受。判斷則以客觀知識、客觀邏輯為基礎，力求探明真相。判斷有對錯。

比如花蕊。可以感受它的形狀、顏色、氣味，可以堆砌種種形容詞，可以聯(lián)想美人、忠臣、愛情、天堂……可以美麗空靈到不知所云。但判斷花蕊，十分掃興，它就是植物的性器，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

表達感受是修辭。可以是語言的修辭，也可以是其他影視手段的修辭。感受和修辭無對錯，但分成功和失敗。對收視率、發(fā)行量一類指標而言，成功的感受是大眾的感受，失敗的感受是小眾的感受。成功的修辭漂亮，失敗的修辭乏味。

表達判斷是邏輯。判斷和邏輯要求去除蒙蔽抵達真相，經(jīng)得起各種檢驗和批判。

女性的認知和表達，就是感受和修辭。男性的認知和表達，就是判斷和邏輯。國家地理頻道問世之前，大家都以為，女性思維才是電視思維的王道。國家地理頻道十幾年以它的崇高聲望和幾億訂戶證明，男人也可以有自己的電視節(jié)目。

2013年歲末，臺灣九把刀出品了一部紀錄片《十二夜》，講述流浪狗收容所的故事，講述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十二天后就被人道毀滅。整部紀錄片的哀婉、傷感、珠淚漣漣?？雌瑫?，捧場的女明星抽泣著說，光看兩分鐘片花已經(jīng)受不了。一場觀摩也不知用去多少袋拭淚的紙巾。再進一步，收容所就要升格為奧斯維辛集中營。幾乎與此同時，國家地理頻道放映了紀錄片《都市野獸》，其中也有流浪狗的故事。莫斯科有三萬只無人看顧、也沒有收容所處理的野狗。它們讓城市變成了荒野，劃地而居，四處流浪獵食。莫斯科每年有幾萬起野狗襲擊的事件，近萬名兒童被野狗咬傷，幾十人死亡。野狗已經(jīng)成為公害。

《十二夜》是女性的、感受的、修辭的影視作品?！抖际幸矮F》是男性的、判斷的、邏輯的影視作品?，F(xiàn)代人的尷尬，在于常常把感受當判斷，把真實的判斷當一小撮人討厭的感受。

所以，伯恩斯坦先生，我慶幸自己是國家地理頻道觀眾俱樂部的一名成員。

小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