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對于一些傳統(tǒng)和時髦的壞詞有天生的好感。比如流氓。流氓多好啊，身無分文，心懷婦女，不知今夕是何夕，不擔(dān)心明天是哪天，坐在馬路牙子上喝啤酒、無所事事，多好啊。比如屌絲。人微如草芥，但是不妨礙心細(xì)如絲，志堅如屌，平時如絲，讓世界基本過得去，不平時如屌，讓世界不能永遠(yuǎn)過得去。比如渾蛋。世界這么多兇狠，他人心里那么多地獄，內(nèi)心沒有一點兒渾蛋，如何走得下去？再比如，小資。小資怎么了？見花落淚，對月傷心，是有心有肺，有情有義。有多少似乎過不去的事兒過不去一年？有多少看上去的大事最后真是大事？名片上印不下的名頭，抵不過左圖且書、右琴與壺，抵不過不得不退去時一顆好心臟、一個好女生。

從我知道有小資這個詞開始，我就知道西藏，那是骨灰級小資的圣地，離俗人最遠(yuǎn)，離天或者心靈最近。但是，我們?nèi)ノ鞑貙ふ沂裁茨兀?/p>

我第一次去西藏是2003年，“非典”正旺，滿街抓發(fā)燒的。我還在麥肯錫，替一個制藥公司做中國縣域市場戰(zhàn)略，他們當(dāng)時的老大是個韓國人，用英文給我解釋背景：“我們對于北上廣深的藥品市場比你們熟悉，但是我們百分之七十的藥是在中國縣域市場賣的，我們不知道是怎么賣的，盡管增長很好，我們很恐懼，我很恐懼。”我們在中國大地上選了兩個省，每個省選了兩個地級市，每個地級市選了兩個縣，每個縣選了兩個鎮(zhèn)，每個鎮(zhèn)選了兩個村，盡量想有一定的代表性。兩個省之中的一個是四川省。四川離西藏很近，有個周末，不想回北京了，怕北京疫情太盛，回去就回不來四川了，我?guī)е￡狅w去拉薩。周五下午飛，周日下午回，盡管匆忙，畢竟算是去過布達拉宮，去過大昭寺，去過西藏博物館。我到了拉薩機場就覺得陽光猛壯，在出租車?yán)锞烷_始狂講我所知有限的蒙藏佛教史，那些發(fā)音古怪的前賢大德的名字在陽光下似乎變得自然起來，蓮花生、宗喀巴、阿底俠，仿佛某些在陽光下一直生長的植物。結(jié)果周五晚上出現(xiàn)高原反應(yīng)，一直睡不著覺兒，滿眼星星，滿腦子糨糊。周六買了幾幅唐卡，都是關(guān)于藏醫(yī)藏藥的，有的主要描繪藥用植物，有的主要描繪藥用動物，有的主要描繪藏醫(yī)手法。迷迷糊糊回到成都，吃完飯，我埋單，同事去結(jié)賬，忽然傳來他殺豬般的嚎叫：“一千塊錢，一千塊錢。”我們結(jié)賬的發(fā)票刮開，中了稅務(wù)局一千塊錢的獎，餐館老板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他一直以為稅務(wù)局是個級別最高的騙子，“怎么可能從稅務(wù)局拿回錢？”買那幾幅唐卡，剛剛好是一千塊錢，佛給我們報銷了。

十年之后，2013年的春天，開始在北京接觸一點點藏傳佛教類事物，比如買兩三個“擦擦”送人，比如買個帶藏文六字箴言的扳指亂戴，比如去原來三世章嘉的智珠寺里吃東西。忽然發(fā)現(xiàn)，藏傳佛教的神系很復(fù)雜，幾百個神佛，幾百種姿勢，上千種法器，如果仔細(xì)研究，夠?qū)懭俊吨腑h(huán)王》。正巧在同一時間閑翻《清史稿》，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處理好藏傳佛教和拉薩，滿族就不可能坐穩(wěn)江山，就不可能有康乾盛世。三世章嘉和乾隆的關(guān)系，粗粗想來，都是很好的小說主題。

2013年的夏天，程工導(dǎo)演發(fā)來短信，說：“一起開車走川藏線進西藏最后到珠峰吧！二十多天，我已經(jīng)找到做壇城的喇嘛，閉關(guān)幾十年的隱士，兩千多公里磕長頭到拉薩的藏民，幾代天葬師?！笨上?，我那時正是俗務(wù)纏身，滿心是如何播下種子，在中國，多做幾家不一樣的醫(yī)院，放不下二十幾天。4個月之后，2013年的冬天，程工導(dǎo)演說紀(jì)錄片的小樣剪出來了。90分鐘，我看完，程工問我怎么看，我說，我說不出什么，但是我會推薦我?guī)讉€好朋友去看。這90分鐘至少解決了我一個問題：“我為什么要不顧名利辛苦做醫(yī)院？”我想，這90分鐘也能幫助我那幾個朋友解決一兩個他們心中的問題。我說，我還是寫吧，給我一天，寫寫我的一孔之見。

沒耐心等到天亮，在回住處的路上，我寫了如下的短信給程工：“你我都不是佛，喜怒哀樂、貪得無厭、吃喝嫖賭、執(zhí)迷不悟，佛法是佛用的，佛法不適用你我的生活。但是，簡單地印佛經(jīng)，是簡單地為了來生能幸福，簡單地不作惡，是簡單地敬畏必然而來的因果報應(yīng)，簡單地忍受整年磕長頭般苦難，是簡單地認(rèn)定能讓親人少些苦難。這樣簡單下去，再簡單下去，腦子沒彎兒了，手腳有勁兒了，山頂慢慢低于腳面了，拉薩就在眼前了。你我竟然像山、云、湖水和星空一樣，一直在老去，一直在變化，一直沒問題，再簡單下去，再這樣下去，你我都是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