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爸在印尼長到18歲,50年代中國輸出革命時,印尼排華,殺人如麻,我爺爺也想死在廣東老家,我老爸帶著葫蘆娃一樣的七八個弟弟妹妹回國。因?yàn)閺男?養(yǎng)成的習(xí)慣,我老爸愛喝咖啡,加很多糖,加很多煉乳。自己喝美了,也讓我們喝。那時,我哥正忙著在街頭打架鬧革命,覺得喝咖啡是資本主義腐朽的東西,堅(jiān)決不喝,我姐喝了上嘴唇開始長胡須,我喝了牙床腫脹。我老爸也不勸我們喝,自己默默地喝著很多糖和煉乳的咖啡,一邊美著,一邊眼睛汪汪地望著遙遠(yuǎn)的南方。
后來,我老爸也不太喝咖啡了,他說很難買到好的咖啡豆了,煉乳都快全部停產(chǎn)了,自己磨咖啡豆、煮咖啡,太麻煩。我老爸開始轉(zhuǎn)喝茉莉花茶,北京到處都買得到。他茶喝得很釅,一個大茶缸子,大半杯茶葉,一大杯水,茶水濃到看不到杯子里的茶葉。從早到晚,春夏秋冬,我老爸熱茶不離身,大茶缸子總在右手的一臂之遙,水喝光再續(xù),續(xù)了三四次之后,換新茶葉,再添水。茶葉渣子也不扔,堆在朝陽的屋角曬干,積攢半年就夠裝填一個不大不小的枕頭,午睡枕著,夢見床腳盛開茉莉花。
我開始跟著我老爸喝茉莉花茶,他的茶太釅,他總是單給我找一個小一號的杯子,從他的大茶杯中倒出一口茶,再添很多水,茶湯的顏色還是很深,我喝一口,一股茉莉花味兒伴著濃重的苦味,腦子一清,眼睛一明,又歡天喜地讀閑書去了。參加工作之后,我開始到處跑,居無定所,即使回家,也僅僅和父母打個招呼,然后就回自己屋忙著開電話會、殺郵件、批文件、寫文章、補(bǔ)覺兒。每次回家,無論四季,無論地域,我老爸也沒話,用他的大茶杯幫我勾兌一杯稍淡的茉莉花茶,放我手里,算是告訴我,他知道我回來了,然后走開,讓我肆意忙我的事情,到了他換他大茶缸茶葉的時候,再走過來,幫我也換新茶。
二三十年下來,我漸漸形成了習(xí)慣,無論四季地域,接過一杯熱熱的茉莉花茶,喝一口,沉一晌,氣定神閑,準(zhǔn)備好了,可以開始消化一切傻逼和渾蛋了。因?yàn)楣ぷ?,?jīng)常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見,一年大部分的時間吃在飛機(jī)上,睡在酒店的床上,實(shí)在心浮氣躁的時候,把酒店門掛上“請勿打擾”,把手機(jī)放靜音,電熱壺隨便燒水,酒店茶缸隨便泡,給自己一杯茉莉花茶。一陣恍惚之后,又可以堅(jiān)忍耐煩,面對傻逼和渾蛋了。唐人牛希濟(jì)寫過一首《生查子》:“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我的人生體驗(yàn)是反的:因?yàn)楹葢T了茉莉花茶,青春期剛開始的時候,剛剛體會男女,喜歡的女生也都是茉莉花一樣,愛穿青綠裙子、白汗衫,適應(yīng)北方,不愛熱鬧,不停悶騷。寫過一首《初戀》:
“白白的
小小的
緊緊的
香香的
佛說第一次觸摸最接近佛。”
和詩歌無關(guān),一個實(shí)用生活技巧是:去一個陌生的餐廳,尤其是高檔餐廳,想喝茶的時候,一定不要點(diǎn)宮廷普洱、宮廷水仙、宮廷肉桂、宮廷大紅袍、宮廷鐵觀音、宮廷龍井、宮廷毛尖、宮廷六安瓜片,最穩(wěn)妥的是點(diǎn)壺茉莉花茶,廣東也叫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