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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春宮

要做一個人性的礦工,看看下面的下面還有什么,那束黃光能照到多遠(yuǎn)、多深,為什么人就不能像看待一只繡花鞋一樣看待一只女陰,為什么人就不能像看待一匹馬一樣看待一只陰莖。

馮唐2013.11.21

春宮

  聽博爾赫斯說,他視力逐漸減弱到完全失明的過程中,最后看到的顏色是黃色。我上商學(xué)院的時候,暑期工作在新澤西,每個周末都去紐約玩耍,天下再大的雨,夜再黑,遠(yuǎn)遠(yuǎn)都能看到紐約黃色的計程車歡快地開過來。所以常住香港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適應(yīng)計程車的紅色,遠(yuǎn)遠(yuǎn)的看不到,來到近前以為是救火車,嚇人一跳。所以一點兒不奇怪,中文里,給色情定的顏色是黃色,黃書、黃畫、黃片、黃教授、黃毒賭。

  我成長在紅旗下、無電腦、無互聯(lián)網(wǎng)的七八十年代的中國北京。以我住的廣渠門外垂楊柳為中心,世界一層一層向周圍鋪開,仿佛一個巨大的迷霧。教科書可疑,《世界歷史》可疑,《中國歷史》可疑,《簡明社會經(jīng)濟史》可疑,《常識》可疑,《語文》可疑。我聽著三皇五帝,覺得像是編的,我聽著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覺著像是編的,我聽著資本主義社會牛奶生產(chǎn)出來寧可往大海里倒,覺著像是編的。我聽著老師說,魯迅寫道“我的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這反映了魯迅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白區(qū)無比苦悶的心情,我覺著老師病得不輕。

  那時候僅有的交通工具是左右腿和自行車,我走到護城河,走到東便門,走到觀象臺,走到空軍大院,走到龍?zhí)逗叩教靿?,我騎到故宮,我騎到北海,我騎到頤和園,我騎到香山,我騎得累死了,我覺得我眼睛看到的一切似乎想要告訴我世界是什么,但是又不明說到底是什么,我完全無法分辨花草的綻放與衰敗和我當(dāng)時的生長與未來必然的死亡之間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那時候勁松西口有個新華書店,王府井有個新華書店,珠市口有個中國書店,東單有個中國書店,我讀到《史記》,我讀到《十三經(jīng)注疏》,我讀到《世說新語》,我讀到《全唐詩》,我覺得我看到了一些真和很多美。在書店的一些角落,我找到馮夢龍的《掛枝兒》,我找到全本影印的《三言二拍》,我找到《紅樓夢》里寶玉和襲人的第一次,我找到《肉蒲團》的英譯全本,我找到《秘戲圖考》的漢語譯本。一道黃光從百匯響亮到涌泉,世界似乎明亮了起來,我似乎開始從博爾赫斯形容的完全失明到了有些光感,除了黃光之外的紅光、藍(lán)光、紫光也慢慢變得可以辨識,世界似乎終于有點兒真實的模樣了。

  在很久的一段時間里,黃光單純地來自文字,圖像幾乎完全沒有。中國文字向來端莊,哪怕是《金瓶梅》里寫口交,也不直接寫,也要吟上一曲《西江月》為證:“紗帳輕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白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蕩。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癡。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哪怕是《素女經(jīng)》里寫性交,也不直接寫,寫得一會兒像是少林武功,一會兒像是《道德經(jīng)》、《南華經(jīng)》:“天地之間,動須陰陽。陽得陰而化,陰得陽而通,一陰一陽,相須而行。故男感堅強,女動辟張,二氣交精,流液相通。”

  然后互聯(lián)網(wǎng)來了,改革開放了,日本AV和歐美成人片直接從Windows涌來,那股純美而豐腴的黃光似乎反而變得像陽光直射一樣刺眼,除了男山女水就是男山女水,完全沒有似山非山、似水非水的一環(huán),從少年時代緩緩而隱秘地流來的黃色傳統(tǒng)似乎被生生割斷了。

  屬于中國黃色傳統(tǒng)的春宮畫很晚才來到我的世界。2010年,我用喝了兩次小酒的情意才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一個老編輯手上買了一套他們社影印的線裝《金瓶梅》,兩函二十冊。第一冊全是畫,但是全是黑白的,而且房子清楚、家具清楚、圖里的男女模糊似鬼魂,沒學(xué)到多少男女,倒是請木匠老哥照著做了一個清通簡要的硬木羅漢床。2013年夏天,我逛798,在一個專賣畫冊的書店里買到一本英文專業(yè)書《Gardens of Pleasure》(享樂花園),才看到真正意義的中國古代彩繪春宮畫,晚明到晚清的居多,言語無法直接形容,但是我感到,少年時代看到的文字黃光漸漸和這些畫對接上了。

  也是2013年夏天,我連續(xù)兩次見到徐累兄,布衣白發(fā),眼神里有古意。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私人酒席,徐累帶來的酒很好喝,他也沒少喝,他紅著臉說,他也畫春宮。閱讀徐累的畫冊,我看到了另外一種春宮,盡管也是水墨,也是中國畫畫法,他的黃畫是藍(lán)色的、灰色的、古銅色的,是一只鞋、一把扇子、一本遮面的書、幾匹陰影里的馬、一張沒有地名的地圖上滿滿的春藥的名字。唯一一幅嚴(yán)格意義上的春宮叫《念奴嬌》,右上角上,一個婦人側(cè)身擒住一個男人的陰莖,但是畫面的大部分留給各種帷幔、屏風(fēng)和圍墻,留給一只半中不西的女鞋,留給一個比男人陰莖大無數(shù)倍的長長的下垂到女鞋上的馬頭。

  我不懂音樂,不懂畫,我只是嘗試著通過文字理解世界、表達(dá)世界。我想徐累或許是和好的文字工作者一樣,要做一個人性的礦工,挖一挖,再挖一挖,看看下面的下面還有什么,那束黃光能照到多遠(yuǎn)、多深,為什么人就不能像看待一只繡花鞋一樣看待一只女陰,為什么人就不能像看待一匹馬一樣看待一只陰莖。我期待徐累有天能直接畫套《金瓶梅》、《肉蒲團》或者《不二》的春宮,二十張,二十個棱面。未來的某一天,一個眼神里有古意的黑瘦的少年,在一個暮春的下午,裸了身子,喝著涼啤酒,翻著這套春宮的畫冊,陰莖和世界慢慢地真實地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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