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比賽結(jié)果如何,倫敦奧運會的一項紀錄在開幕之前就已誕生:這是迄今唯一一個舉辦3屆夏季奧運會的城市。之前的兩次倫敦都臨危受命拯救了奧運會,而且兩次都只有短短的兩年時間準備:1908年是因羅馬混亂不堪的籌備工作而被迫臨時更換到倫敦,1948年是因為戰(zhàn)后只有倫敦愿意承辦。然而今年這一次大為不同,如今,是倫敦需要奧運會超過了奧運會需要倫敦。
7年前倫敦擊敗巴黎、申奧成功的很重要原因之一,是倫敦強調(diào)了“將激情和希望留給未來一代”以及可持續(xù)發(fā)展。這也含蓄地承認了這座城市試圖通過奧運盛會來進行自我改造的意愿,因為它給人的印象其實向來不是“激情和希望”,也不是指向未來,而是過往。倫敦的現(xiàn)代建筑一直不多(以前更少),市民為其歷史而不是雄心勃勃的發(fā)展規(guī)劃而自豪(倫敦老城以毫無規(guī)劃著稱),因為英國人的重要信條之一就是“寧可過時,不要時髦”;這也難怪當時人們對倫敦能否成功申辦的主要擔憂就是其城市公共設(shè)施老化。
如今,奧運會被視為這個城市朝向未來改變的一次契機——自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在商業(yè)上大獲成功之后,許多城市爭相申辦奧運會的主要動機也在于此。奧運會被視為某種“城市促進主義的氫彈”,經(jīng)歷過這樣一次盛會后,城市面貌可望能有一次大的提升和改觀,1988年漢城奧運會時甚至一口氣重新安置了72萬人(你能想見拆遷了多少房子)。按照英國人一貫的個性,倫敦做得沒那么過分,但并不例外的,倫敦奧運會的場館也主要設(shè)置在倫敦原本的“低洼地帶”東區(qū)。這是一個“目的手段化”的時代:人人都在公開場合說舉辦奧運會的目的是為了提升體育精神和競技水平,但它其實卻是實現(xiàn)其他目的的手段。
倫敦確實需要奧運會。雖然因為開支遠超預(yù)期而使許多英國人嘖有怨言(尤其2008年經(jīng)濟危機后預(yù)算緊張),甚至有人覺得還不如當初輸給巴黎,讓法國人去當這個冤大頭的好;但英國確實需要通過奧運會來展現(xiàn)給世人一個新倫敦。
4年前在北京奧運會的閉幕式上,倫敦曾有一次8分鐘的表演,把這座城市展現(xiàn)為一座多元族群、多元文化、開放、熱情的國際都市,同時又具有鮮明的英國特色。這大概是倫敦的規(guī)劃者們給它設(shè)定的發(fā)展方向,或他們試圖展現(xiàn)給世人看的倫敦,但無疑在任何一個方面都不像老倫敦。和一般人的想象相反,作為一個外向的城市,倫敦其實并不能算是“典型”的英國;但同時它又不算特別國際化,因為在英帝國全盛的時代,其信念是“有利于倫敦的就有利于世界”,而并不是倫敦需要與世界接軌。倫敦人之間也很少相互打招呼,英國北方人(由于地處島國南端,因此英國其他地方對倫敦來說都可說是北方)的熱情洋溢,在倫敦人看來只是二百五。
至于多元化,那是倫敦人很長時間之后才不得不勉強接受的一個現(xiàn)實。后來獲諾貝爾獎的印度裔經(jīng)濟學(xué)家Amartya Sen 1953年剛到英國讀書時,其女房東很擔心他的皮膚會在洗澡時退色;50年后,他入境時還被移民局官員盤查是否非法居住在英國。因而在他看來,“絲毫不足為奇的是,有很多正宗大不列顛后裔的英國人仍然覺得這樣一種歷史潮流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并有時對英國居然變成這樣一個多族裔國家而感到強烈的不滿?!痹趥惗匦牟桓是椴辉傅乇粐H化之后,毒舌的Evelyn Waugh還詛咒現(xiàn)代倫敦是一個“粗俗的世界性城市”。不過在如今這個時代,“多元”、“開放”通常和“世界性城市”一樣都被認為是一件好事,并且也是缺一不可的必備要素,舉辦奧運會的城市幾乎總是理所當然地被看做或證明為是一個國際都市,五洲四海歡聚一堂的體育盛會與一種地方主義的情結(jié)幾乎是格格不入的。
雖然英國人大多覺得“以任何形式公開表示民族自尊,不僅是頭腦簡單的,而且無論如何是應(yīng)該在道義上受到譴責的”(Jeremy Paxman《英國人》),不過,在奧運會和足球世界杯這兩項重大賽事中的失利,也向來都被通俗報章刻畫為英國國族衰敗的鐵證。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英國僅獲1金8銀6銅,居金牌榜第36位,作為現(xiàn)代體育的發(fā)源地取得這樣的成績,加深了英國人關(guān)于“英國正走向滅亡”的原有信條。不過之后英國就從這一谷底緩步上升,到北京奧運會提升至金牌榜第四位,達到30多年來的巔峰。雖然要擠入第一集團的前三位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英國隊的表現(xiàn)想必可以為這個幾乎只在體育領(lǐng)域表現(xiàn)出狂熱精神的民族提振信心。
英國人早已降低了人們的預(yù)期:作為一屆夾在北京和里約熱內(nèi)盧之間的奧運會,2012年倫敦或許無法十分出彩。不過那種傾力投入或激情四射,原本也不是英國人的特性,有時華麗也未必就比不動聲色更能打動人。倫敦和英國,作為最早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城市和國家,雖然如今看上去并不很“現(xiàn)代”,但它們閱歷最深。英國作家Jan Morris曾這么說到倫敦:“地球上沒有任何別的地方,比這個無可救藥的老騙子更有能力照顧自己!”某種程度上,英國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