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的限度】

　　凡事都有個度。有時稍稍越過一點兒界限，立刻就變成了令人難以容忍的丑聞。

　　默多克父子現(xiàn)在無疑對此深有感觸。多年來他們掌控著一個龐大的媒體帝國，從未失手，但卻在電話竊聽事件中栽了一個大跟頭，直接起因是旗下的小報做得太過分了——為了撈到獨家新聞，竟然去竊聽一個無辜受害少女的電話留言。公眾憤怒的爆發(fā)最終使老默多克不得不決定關(guān)閉那份惹下大禍的《世界新聞報》，并在輪番受質(zhì)詢中度過他“人生中最卑微的一天”。

　　但這難道是一起偶然事故嗎?當(dāng)然不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為了挖新聞，許多類似的非法手段實際上是英國小報常用的手法：他們緊盯著明星、受害者、目擊者的家人不放，雇人入侵其信用卡和電話記錄，甚至不惜賄賂和訛詐政府官員。按照公開的說法，戴安娜王妃當(dāng)年正是因為躲避小報記者的窮追才出車禍的，但即便這樣一個事件也未能使小報沉寂下去。

　　背后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人們喜歡看。盡管在世人眼里，典型英國人的形象仍然是“紳士”，但戰(zhàn)后以來，以往被認為粗鄙不入流的英國平民文化早已浮出水面，其代表就是著名的英國足球流氓和小報文化。這代表了一種新的大眾精神：自認那種粗俗的坦率比紳士階層的矯揉造作要好。許多英國小報記者也自我辯解是勞動階層的復(fù)仇者，專門揭露富豪、名流、王室的腐朽墮落，這樣既滿足了人們窺探的欲望，還占領(lǐng)了一個道德高地。這也是為什么《世界新聞報》在它最后一期仍賣出了兩倍于平常的發(fā)行量，并宣稱這次雖然錯了，但之前許多年也揭露并抓住了許多壞蛋：其中包括與妓女交易的政府官員、戀童癖者等等。

　　這倒也確實并非吹牛。許多丑聞的曝光的確要得益于小報記者絞盡腦汁的窮追猛打，尤其是那種涉及權(quán)錢交易、名人緋聞、不道德行為等的案子，更是他們的最愛，因為那好處實在不可勝數(shù)：既能抓人眼球(平民階層尤其喜歡這類聳人聽聞的轟動性報道)，又顯得做了件符合新聞職業(yè)道德的好事，可謂名利雙收。的確，法律保障公民有知情權(quán)，按“強制性坦誠”的原則，許多掌權(quán)者掌握著國家事務(wù)，他們的任何隱私(如生病、腐化等等)都可能造成國家和社會事務(wù)的變化，影響到許多人。因此，理論上來說他們無法享有隱私權(quán)，因為他們的私人領(lǐng)域其實也是公共領(lǐng)域。如果小報一直只是去追查掌權(quán)者和社會名流的隱私，可能永遠都不會鬧那么大，尤其在美國的話還有憲法第一修正案作為保護。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解除了小報記者的職業(yè)倫理矛盾：當(dāng)你不惜以竊聽的手段去挖新聞時，心里難免有一點兒負罪感;但假如目的合理，這種負罪感就大為減輕了。正如電影《全民公敵》中，好人竊聽或偷錄黑幫老大或不法分子，總被視為是正義的，因為其目的使手段合法;但反過來就是侵犯公民隱私了。通過這種方式，小報記者可以把自己塑造為類似20世紀(jì)初激烈批評社會現(xiàn)象的美國“扒糞記者”(muckraking journalists)——他們專以“揭弊”自命，將有權(quán)者、犯罪分子(有時兩者是同一個人)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都暴露在陽光下，并讓人能夠體面地去憎恨。

　　問題在于：這種尺度十分模糊，而這種手段用久了卻會上癮，因為如果只是用常規(guī)的手段去挖新聞，永遠也不會挖到讓公眾轟動的東西，小報也就無法壓倒主流媒體，更不會有活路。甚至可以這么說：雖然《世界新聞報》侵犯普通人(尤其還是個無辜受害的少女)的隱私權(quán)激怒了公眾，但公眾很長時間以來卻也是它的同謀，因為正是人們的窺探欲(當(dāng)然還有媒體不斷追逐利潤的本能)刺激著小報去不擇手段。

　　因此，雖然事件發(fā)生后眾矢之的都指向默多克父子和新聞集團，但事實上需要反省的東西更多：它不僅僅是一份報紙內(nèi)部的那種不惜使用非法手段的公司氣氛，還涉及新聞媒體與整個社會高層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英國媒體以其一貫的高效已經(jīng)挖出了新聞集團與警方、政界的密切關(guān)系)，以及最深層的那種社會心理。英國首相卡梅倫在事后說：“過去幾年，這個國家遭受了一些沉重打擊，人們對于我們這個國家的信任已經(jīng)徹底動搖，我說的是開支丑聞、金融危機以及此次可恥的、令人遺憾的電話竊聽事件?！?/p>

　　此事之所以如此重要，就在于被它摧毀的信心很難重建。甚至包括卡梅倫首相本人也受到了懷疑，因為在以往，新聞集團的支持事實上對政治人物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媒體上的聲音常常影響甚至決定了政治家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F(xiàn)在人們處于一種“不知道還有什么事隱藏在幕后”的心理焦慮之中，使他們以一種更懷疑的態(tài)度去看待政治人物，正如當(dāng)年有人曾評價水門事件中的尼克松：“簡直沒有哪一條美國憲法的崇高原則是他沒有在理論上加以維護而在實踐中加以違反的?！钡踉幍氖牵阂私饽切┠缓笳嫦啵娮罱K仍得依賴媒體——甚至可能是一些小報，只不過這一次默多克集團旗下的媒體本身成了調(diào)查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