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述及翁美玲生平，總要提到她的荷蘭男友。1982年，她與荷蘭男友分手，于復(fù)活節(jié)期間返港，報名參加“香港小姐”選拔，獲第八名，從此步入娛樂圈。近日，“荷蘭男友”Rob Radboud制作翁美玲紀念網(wǎng)站，并接受采訪，算是亮相。網(wǎng)站公布百余張翁美玲成名前的照片，都是日常生活場景， 不外旅行、打球、用餐、彈吉他。從照片上看，那時的翁美玲，還是一個憨直少女，與后來的明艷照人迥然不同，Rob Radboud也說，翁美玲后來的錄像片段和照片讓他覺得異樣，“她不是我認識的 Barbara”。和他有相同感觸的，是小說《印度墨》中的男主人公，男人看見出現(xiàn)在電視上的前女友(影射李嘉欣)，喃喃驚呼：“那不是她?！蹦遣皇撬坏┏蔀橄愀坌〗?，她就再也不是她，她已經(jīng)過萃取、整理，成為這個城市的香水。

　　——聚斯金德小說中的“香水”。氣味天才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出生在臭氣熏天的巴黎，他謀殺少女，用她們的體味萃取香水，制成終極香水，讓圍觀行刑者進入酣醉狀態(tài)。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對這部小說有精彩解讀，他說，香水不只是香水，是所有氣味的綜合，是感情、感觸，是記憶中印象的回聲，也或許，就是一個時代的精魄。

　　香港小姐，就是香港這個城市萃取的香水之一。

　　20世紀60年代末，香港經(jīng)濟起飛，金融中心、航運中心、貿(mào)易中心地位日漸強化，香港人在與國語文化、上海往事周旋良久后，終于有信心確認自己的身份，成為“香港人”，粵語成為主流，粵語電影壓倒國語電影。香港人像17世紀的巴黎人，開始大刀闊斧地塑造城市形象，雖然欠缺一個路易十四那樣的首領(lǐng)主持這一切，所有行動均出于自發(fā)，但效果卻十分驚人。各種神話、符號從角角落落出發(fā)，匯入“香港”這個大神話。美女，當(dāng)仁不讓地，成為這個神話最堅實的部分，她們的容貌、身材、服飾、妝容、禮儀，是城市的結(jié)晶，是城市的微縮景象，意味著控制感，意味著城市的整理、馴化、調(diào)教，那是和荒原上的苔絲完全不同的一種美，是壓迫之下的美。

　　1946年到1973年間，“香港小姐”選拔，只舉行過寥寥十屆，良家婦女如梁淑真、司馬音等，還得化名參加。1973年，TVB入主“港姐”選拔，“香港小姐”氣象一新。畢竟，僅僅培育出美女是不夠的，僅僅把她們選出來也不夠，還要有適當(dāng)?shù)臅r段，把這種經(jīng)過整理的美擴散出去。當(dāng)時當(dāng)日，電視是最佳途徑。僅僅是一次擴散，也還是不夠，讓美女嵌入一個城市的形象，繼而輻射到更廣闊的世界，是曠日持久的系統(tǒng)工程，得通過電影、電視、專輯、廣告、雜志的聯(lián)動，這是上世紀70年代后的香港才有的能力。

　　少女們從五湖四海出發(fā)，從倫敦、從紐約、從上海，到香港來，接受這個神話城市的審閱。在女權(quán)主義者看來，她們是被消費和被物化的人，香港作家陳浩泉的小說《香港小姐》里，毫不猶豫地將她們參賽的動機解釋為虛榮，女主角剛一出場，就佇立在櫥窗前，癡癡望著一只無力購買的波鞋，占有欲極強的男主角，也是通過波鞋等等小物件，將她搞定。欲望既然無法清除，就得背負污劣之名，盡管欲望或許也是文明的推動力。

　　被萃取為香水，擔(dān)負儲存香港的繁華、遮蓋香港的異味之責(zé)，的確意味著某種異化。Rob Radboud公開的翁美玲往事中，最令人震驚的，是翁美玲的另一次自殺，1977年，她17歲時，為了和他去荷蘭度假而撒謊，被母親發(fā)現(xiàn)，因此吞下整瓶安眠藥。他知道她的脆弱，但那些把她裝扮成明艷的城市女郎的人不必知道，她也有意遮蔽自己的這一面，Rob Radboud說：“我有讀過湯鎮(zhèn)業(yè)的故事。我不認識他，所以對他沒有任何的評論。但我懷疑他也許不知道Barbara是一個感情多么脆弱的人，因為她可能不曾告訴他，她在英國的生活，也不曾告訴他我們的過往?！?/p>

　　翁美玲固然脆弱，但在時勢更替面前，“香港小姐”也不過是種脆弱的存在。上世紀90年代之后，“香港小姐”水準(zhǔn)日漸下降，翁嘉穗、張嘉兒等港姐飽受詬病，2012年，TVB掌控“香港小姐”的第四十個年頭，負責(zé)選拔的TVB高層余詠珊在被問到整容問題時曾表示：“看看實際情況整成怎樣，效果太假就不行了?！边@話被當(dāng)做放寬整容美女準(zhǔn)入標(biāo)準(zhǔn)的信號。也許，非放寬不可了。

　　香港的“香水”味日漸稀薄，繚繞在這個城市上空的香氛，漸漸投奔他鄉(xiāng)。對趙雅芝、朱玲玲、鐘楚紅、鄺美云、翁美玲、張曼玉、李美鳳、李嘉欣、陳法蓉、袁詠儀等等“香港小姐”的懷念，其實是對促成她們美貌的所有因素的懷念，對過去的香氛的追憶，是對萃取香水的所有因素的追憶。這種因素，從實處講，是經(jīng)濟指數(shù)、文化成就，從虛處講，或許，叫做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