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聽過龔琳娜演唱的人,老要用兩個詞說明自個的感受:“熱淚盈眶”和“雞皮疙瘩”。她的作品,大可據(jù)此分類,《忐忑》? (以及那個穿睡衣演唱的《夢中忐忑》)屬于“雞皮疙瘩”類,《相思染》、《靜夜思》、《你在哪里》、《黃河船夫曲》是“熱淚盈眶”類。當然,兩種類別也常有交叉,《你在哪里》一開始,讓人脊背為之一麻,接著聽下去,卻又深陷其中。她的現(xiàn)場,有點像上世紀八十年代氣功師的帶功報告現(xiàn)場,她在臺上唱到入魔,觀眾在臺下卷入情緒的漩渦,一場演唱會,是一次情感的動員和洗劫。
這能量是她的演唱帶來的——她真唱,她投入全部感情,聲音、表情、眼神、身姿都達到一個演唱者所能達到的極致,她像地下某處一個氣囊的氣嘴,不斷地往她所在的空間充氣,讓還沒苗頭的滋長,讓已經(jīng)露頭的膨脹,這能量還來自她身后的創(chuàng)作者,她的丈夫、來自德國的音樂人老鑼(Robert Zollitsch),他從1993年開始,就來中國的音樂學院學習民樂,卻沒沾染中國民樂的官氣廟堂氣,始終在找一個他要的那種發(fā)聲者,這個發(fā)聲者,原來是內(nèi)蒙古女歌手烏仁娜,他曾是她的丈夫,為她組建樂隊、創(chuàng)作歌曲,后來是龔琳娜,2002年,他和龔琳娜認識,2004年,他們結婚,2006年,他即興創(chuàng)作出? 《忐忑》,2010年,這首歌成為網(wǎng)絡神曲。后面的事,我們都知道。
有人認為,她是故意的,是在諳熟傳播學的高人指點下,以引起爭議、激發(fā)戲仿的方式來引起注意,《忐忑》是她的自我犧牲,相當于芙蓉姐姐的S身段照、鳳姐的前后300年言論,《相思染》才是她正常的一面。其實,龔琳娜的演唱和表情動作,都在向著巫的一面靠近,她要的不是節(jié)制的美感,而是可怕的感染力,為此她寧愿放棄所謂的體面?!鹅凡皇青孱^和犧牲,和《相思染》一脈相承,都是巫的歌。
巫是藝術的老祖宗,歌也好,舞也罷,都曾是巫術的語言表達。龔琳娜接的是巫的衣缽,她催眠之前先自我催眠,她凝聚全部愿望意圖引雷上身,她擠眉弄眼、失魂落魄,根本不怕觀眾非議她的抬頭紋?!鹅烦氖菈艟撑c驚魂,如夏樹森林所說,是一個大衛(wèi)·林奇式的飽和度過高的夢魘,她填詞的《相思染》,看起來是情歌,其實是招魂歌,唱的是生生世世、滄桑大地、“天地轉(zhuǎn)日月?lián)Q”、“天下一場血淚雨”。像上古的那些歌謠,即便唱的是愛情,也充滿祈愿,動不動呼風喚雨、上天入地。
但巫的傳統(tǒng)后來沒落了,文明意味著克制,而且是不斷地克制,我們距離巫的精神——全情投入越來越遠。英國心理學家菲利克斯·波斯特博士的困惑,因此有了答案。他曾按現(xiàn)代精神病理學的分析方法,對歷史上的許多文藝名人進行分析,結果是,從瓦格納、柴可夫斯基、普契尼,到凡·高、畢加索、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海明威,都有精神疾病,而現(xiàn)代社會的文人藝術家中,精神不健康者卻明顯減少,波斯特的解釋是,現(xiàn)在的人們較為現(xiàn)實,不會為理想奮斗,因此也不大容易失常。
真相恐怕要從知識分子的來歷里找。巫師是知識分子的原型,巫師除了主持巫教和巫術活動,也是當時文化的保存、傳播和整理者,天文、地理、歷法、術算、軍事、歷史、樂舞、醫(yī)藥,都和巫術有關。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的血管里,一度流的是巫的血,全情投入是傳統(tǒng),失控、錯亂是大概率事件,當巫的傳統(tǒng)被阻斷,全情投入不被提倡,他們自然得像多數(shù)現(xiàn)代人一樣,日漸正常起來。
克制,以及對克制精神的欣賞、效仿,需要環(huán)境支撐,安穩(wěn)的、平和的、再無新事的環(huán)境,類似劉瑜說的“歷史的終結”那樣的環(huán)境。中國的中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獲得了這種環(huán)境,他們能夠與世界同步,欣賞一切體現(xiàn)克制精神的文藝產(chǎn)品,比如好萊塢電影,那種以白、亮、艷、潔為風格,樂于進行粗淺的人性展示,缺乏情感濃度和厚度的電影。但更多的中國人所在之處,卻還是個生死場,分配給他們的一切,連形式上的精致都還不具備,是粗的、簡陋的、奇慘離奇的,歌曲得做出網(wǎng)絡歌曲的效果,才能在他們中間得到傳播。斷裂如此巨大,落差如此巨大。所以中國影人沒法拍電影,小說家沒法寫小說,他們身處兩難——你站誰的隊?
龔琳娜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我們不知該如何評價她,因為她不在我們的評價體系里。在我們看來,她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如此粗暴、如此滑稽,明明擁有克制的能力,卻任由感情泛濫,我們不知她到底是想站誰的隊。我們沒能看出,她是在向那個全情投入的人類童年靠近,也始終沒有注意到,她和另外幾位女歌手建立的民歌小組,叫“聲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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