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前,姥爺?shù)昧擞拈T癌,醫(yī)生說,他還有半年可活。他今年80歲,眼看著他越來越瘦,連太陽穴都凹進去了。他吃不了東西,也起不來床。他的生命如抽絲一般漸漸離他而去。有時候,聽見別人在談論這個春節(jié)要怎么過,他會躺在病床上默默流眼淚。
我很想帶他一起去普吉島,看看海邊的日出和日落有什么分別。我看過,日出的時候大地一片金黃,日落的時候大地也是一片金黃,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別。可是他還沒有看過,也許他能看出什么不同呢。
絕癥叫人變得脆弱。要知道,姥爺是山東人,一輩子都是那種說一不二的、極其嚴厲的中國家長。小時候,但凡是回山東老家,媽媽就只能在廚房里吃飯,不許上桌子。所有的女人都不許上桌子,如果我在,我也不能??墒乾F(xiàn)在,他這么衰弱,是躺在床上的一個沉默的人,并且知道自己不會再起來。
所有人都是以這種方式離開的,這并沒什么稀奇,也不值得特別抒情給人看。但我有時候看著他也會想,如果他突然康復了,他還會是以前那個發(fā)號施令的人嗎?
絕癥給人帶來的戲劇性變化——《絕命毒師》就在講這個。不瞞你說,我把它拿出來又掐頭去尾看了一遍。中學化學老師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于是搖身一變成了頂級的毒販子,秒掉所有人。我甚至想,要不要給姥爺也看看,也許他就能夠恢復一點兒精神。當然我沒有這么做,戲劇治療不了絕望,死亡則是最大的絕望。
再看《絕命毒師》,最愛兩個地方。
一個是毒師頭一回鋌而走險,他把大巴開到荒郊野外搗鼓完冰毒,結果發(fā)現(xiàn)車壞了。他一個人守著全是犯罪證據(jù)的大巴車,褲子還被狂風吹上了天。這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男式卡其休閑褲,因為沒什么型,過于肥大,以至于在空中飄來飄去,被風鼓成了半個人形。猛一看,似乎是一個人的下肢在降落。這個鏡頭出現(xiàn)在第一季第一集,也是全片的瘋狂隱喻。后來我查資料,攝影師曾經(jīng)為斯派克.李和吉姆.賈木許工作過,就是這個鏡頭,讓他下定決心要拍個電視劇試試看。
再有一個,它完全超越任何電視劇,堪稱登峰造極的文學性瞬間。身為一部美劇,《絕命毒師》竟然花了整整一集大約45分鐘的時間展示一場只有兩個演員的室內(nèi)戲。整場戲別無他物,就是老白和小粉關在實驗室里打蒼蠅。這場戲像是斯坦貝克的《人與鼠》的劇場版。蒼蠅和老鼠都是人內(nèi)心恐懼的象征物。實際上,人在和自己的命運對峙,但最終還是會被命運的鐵鏈絞壞脖子。可以說,開篇的褲子的隱喻,到了這里就又開始鋪陳了。
講了半天,是時候說一說李開復和《絕命毒師》有什么關系了。這一次,我不是標題黨。3月底和4月底,我見了兩次李開復先生。開復身體恢復得不錯,精神很好,并不介意談論癌癥,而且看起來還是那么受歡迎。但我確實隱隱覺得,他跟老白之間有欲說還休的一星半點兒的聯(lián)系。
我想試著說說這聯(lián)系——癌癥帶來死亡的威脅,這是一種終極的恐懼。而肉身的覆滅也意味著一個人本我的徹底沒戲。因此,在死亡真正到來之前,一個遭受死亡威脅的人會下意識地做出安排,他要為自己的本我做出最后一次抗爭,也就是說,他會安排自己的超我來跟本我道歉。這是生死時速和最后的機會,因為再不道歉,就再也沒機會了。
老白的超我來跟他的本我道歉。他是個中年盧瑟,他壓根兒就沒有超我了,他的本我因為代替超我承擔得太多,正自卑得要命呢。于是他的做法是,直接讓自己的本我成為超我,而且報復性地成為特別強大的超我。這個本我,他懷著恨意接受超我的道歉,電擊那個多年來隱形的超我。
開復的超我來跟他的本我道歉。他的前半生極其成功,他的超我也極其強大,就是要集中所有的時間、精力和效率把事情做成,然后影響越來越多的人。他的本我則是一枚沉睡中的脆弱的小孩。他一年只有很少的時間跟家人相處,不懂得青春期的小女兒到底在想什么,甚至不清楚自己父親的牌位供奉在哪里,他也討厭旅游,只有回到辦公室才叫他感到放松和安全。
今天沒有時間了,否則真要好好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這是我聽過的最動人的和解的故事。你看到一個超人,他不得不俯下身體,安慰自己內(nèi)在的小孩,帶著他再一起往前走。我甚至都覺得,這個故事特別像早年的李安,關于東西方文化沖突,關于父女關系,關于經(jīng)典的父親的形象,關于家國情懷。
希望開復更加健康。因為我見過的超人企業(yè)家不在少數(shù),我見過的超人創(chuàng)業(yè)者就更多了。如果他們都能聽到這個故事,變得更加柔軟,世界會可愛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