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中文詞匯是我特別討厭的,每次寫文章都極力避免。
一個是“老板”。每次在北京打車,下車打表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很機械的女聲告訴你:“謝謝乘坐我們的出租車,老板,再見?!蔽揖图{悶,怎么我花了幾十塊錢代步而已,立刻就變成老板了?我得承認,老板二字在我心目中仍然停留在包身工和蘆柴棒的那個歷史階段,是一些穿真絲對襟褂子、手執(zhí)翡翠健身球、有好多個姨太太的中年男人,異常腐朽。
還有一個詞就是“大佬”。其吊詭之處和“老板”有異曲同工之妙。照理說,江湖大佬應該特指一些經由特殊的、帶有暴力性質的途徑發(fā)家致富的大哥們。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如今這個年代,絕大多數(shù)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的商界人士,均可被稱做大佬。這個大佬做起來好像比想像中容易多了。他們不用在花盆里埋藏槍支,犯不著血洗水果攤,也從來不會為一個難以取悅的女人而神魂顛倒??傊?,他們仍然擁有江湖大佬的權力、財富和原始積累,但是卻喪失了旁逸斜出的美。
當然了,做一個合法經營、依法納稅的企業(yè)公民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啊。我就去過這么幾位優(yōu)秀企業(yè)公民的家。姑且稱之為大佬吧。如果把本文的名字換成“優(yōu)秀企業(yè)公民的家”、“董事長的家”、“執(zhí)行董事的家”或者“企業(yè)創(chuàng)始人的家”,都怪別扭的。
早先去的這一家,是好些年前了。我大清早巴巴地趕到人民大會堂,堵著他要做采訪。本來這是夠煩人的事兒,沒想到人家非常配合。我坐著他的“豪車”(一個討厭的詞兒),來到了他的“豪宅”(又再一個討厭的詞兒)。這是一間靠著萬泉河的復式公寓,據(jù)說柳傳志就是其鄰居。夏天,周末,晚上,經常能看到老柳帶著小孩在小區(qū)里頭散步玩兒,挺像個含飴弄孫的幸福老頭的。他的書房在頂層閣樓,里頭全是仿明清的家具,使用起來絲毫也不舒適,屁股被椅子硌得慌,但是視覺上卻很愉悅。這些家具都是他自己設計的。這叫我對他平添好感。他愿意為了審美需求而犧牲使用需求,這是我深以為然的一件事情。
他年輕的太太沒上來,一直在樓下客廳里帶著兩個孩子玩兒。他的岳父岳母負責做飯。他吃得不多,一點螞蟻上樹、青菜和炒雞蛋就飽了。他的太太真是漂亮,看她的舉止和笑容,我一直覺得她以前是空姐。后來一問,果然是。他比他太太要大上很多歲,然而從外表上卻看不出來。我在他的書架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書,名叫《如何防止外遇》。
他家的地下室里有個佛堂,用來供奉不知道什么的神佛。神龕外面掛了一張南懷瑾的真跡。他還是南懷瑾的弟子,他收藏了一些南懷瑾開光過的瑪瑙佛珠,送了我一串。五顏六色,很剔透的樣子,好看。他再不管我,兀自在神龕前面跪下,低下頭顱,雙手合十。煙霧繚繞,有越來越多充滿了虔誠、背叛和激情的并不安寧的泡沫從他的頭頂和嘴里冒了出來,一個還沒有破滅,另外一個又緊跟著,永不落空,最后,他就靜止地徜徉在這一群沒有顏色沒有氣味但是密集運動的泡沫里,獲得了安全感。
后來,我還去過好些大佬的家。有人在家里弄了極其專業(yè)的觀影室,DVD收藏卻非常有限。有的在家里弄了專業(yè)的攀巖室,其實也沒什么時間練習。還有的把書房整個用水泥板鑲嵌起來,四壁都是書,唯獨室內正中間空蕩蕩地放把椅子,天地間一個讀書人。最近去了某位的別墅。好大一片地方,到處都是雕塑、油畫和裝置藝術品。這不像是個家,倒像是個博物館。不過,實在太擁擠了,你有可能同時被偉大領袖A的雕塑和偉大領袖B的雕塑打到頭?;叵肫饌ゴ箢I袖A和偉大領袖B的往還關系,這兒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個瘋子管理的博物館。某一個瞬間,我的確聽到了原本想像中應該出現(xiàn)的銀子揮出去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