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周前,尤倫斯男爵宣布有意賣掉他的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同時停止對中國藝術界的支持。男爵一語既出,圈內四座皆驚。畢竟,尤倫斯一手建立了目前北京數(shù)一數(shù)二的當代藝術機構。2月12日,他突然現(xiàn)身《藝術報》,坦言自己的中國美術館之夢破滅,至于798這家機構還叫不叫尤倫斯,“那還關我屁事”。他的目光已轉向更年輕、更迷人的印度藝術圈。當然,投機的陰影和其他幾個因素一樣,始終困擾著中國藝術界,撤資的消息勾起了很多人不愉快的回憶。幾年前,若干輕量級收藏家套現(xiàn)走人。但尤倫斯的故事已然超出了男爵本身。
拍賣本月就要正式開始。4月3日,香港蘇富比將拍賣該收藏里的107件作品,北京保利的拍賣會也將于幾周后進行。對于這一決定,各家反應不一,眾說紛紜。當中,最普遍(也可能的確如此)的一個意見是,這些作品——其中很多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前衛(wèi)藝術關鍵性的代表作——將離開日內瓦自由港黑糊糊的倉庫,回到中國投資者手里。整件事就像伊夫·圣洛朗圓明園獸首的翻版,只不過方向反過來,歐洲貴族欣欣然奉還他的戰(zhàn)利品,當然前提是你得付出代價。
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聽說尤倫斯的名字是在2002年那個大事頻發(fā)的秋天,798第一家畫廊開業(yè)和首屆廣州三年展之間的某日。一系列迅速發(fā)生的變化讓人覺得中國藝術終于可以永遠地告別地下室了。男爵在巴黎為自己仍在組建中的收藏舉辦了一次大型展覽,主要由香港顧問張頌仁和讓·馬克·德克羅普擔任指導。這場名為“巴黎-北京”的展覽展出作品各式各樣,準備得比較倉促。就此而言,也剛好對應當時中國國內的現(xiàn)狀。
時間往前快進到2004年6月。法國的“中國年”剛剛圓滿結束,為表慶祝,里昂當代藝術博物館舉辦了一次尤倫斯收藏展,費大為任策展人。這次展覽標志著這位上世紀90年代初在法國小有名氣,但在國內藝術圈銷聲匿跡了好幾年的策展人重新回到舞臺中心。當時是我剛進哈佛的第一年,一邊應付各種學期論文、法語和阿拉伯語家庭作業(yè),一邊幫手翻譯了展覽畫冊,所以最后受到邀請參加開幕。黃永砯在美術館頂上造了一座非常漂亮的金色塔,調侃美術館附近的“金頭公園”;展廳里,徐震把一輛臟兮兮的貨車變成了一臺洗衣機;顧德新則相當于舉辦了一次小規(guī)模的全面?zhèn)€展。與廣東美術館合作舉辦的這場展覽做得非常聰明,同時也標志著某種開始。在里昂最好的餐廳吃過一頓熱鬧的晚宴之后,費大為匆匆趕往男爵在圣特羅佩的游船,共商下一步大計。
第二年秋,我回到中國時,已有消息傳出:尤倫斯打算來華扎營。首都即將出現(xiàn)第一家真正的非營利藝術空間立即引發(fā)全城熱議。 最初少得可憐的幾個員工正忙于搞定798鍋爐大廳的租約,扛著攝像機挨個征詢圈內人士對這樣一個美術館有何期待。 整個項目在緊鑼密鼓的進行當中,讓人感到一種不同尋常的熱情和純粹。同時,在一個蓬勃發(fā)展但稍不留神就會淪為“山寨”的大背景下,這家扎根中國本土的藝術機構竟能在時代華納中心的Per Se——當時紐約最炙手可熱的餐廳——舉辦媒體發(fā)布午宴 ,使我們對男爵團隊的決心與能力又有了新的認識。
北京奧運會的倒計時指針又走過兩年,2007年年末,中心終于要正式開張 了——首展是學術性濃厚的“八五新潮”回顧。從誕生第一天起,就什么地方讓人感覺不對勁。我們收到了巴塞爾藝博會風格的特制VIP卡,在周末的開幕慶?;顒由虾捅壤麜r貴族以及空降的外國記者擠在一起。端上來的魚子醬放在冰塊上,祝酒詞用英語說而沒有中文翻譯。一個上世紀80年代的行為表演團把自己吊在“創(chuàng)意廣場”的金屬支架上,活像1992年法國阿爾貝維爾奧運會開幕式演 出。第二晚公眾開放派對,尤倫斯和他的夫人馬瑞安被15名保鏢簇擁著從人群里穿過。開幕后幾個月,中心整個高層就經(jīng)歷了一次大換血,由費大為和策展人秦思源帶領的學術派讓位于搖滾歌星——美術館館長杰羅姆·桑斯的“這里是你家”的平民主義。
?人們一直沒搞懂尤倫斯收藏和UCCA之間曖昧不明的關系——除了奧運會期間那場相當糟糕的“我們的未來”展以外,中心沒有做過任何與收藏有關的活動。相反,它變成了一座切實意義上的美術館,而且隨著桑斯繼位,越來越成為風格的傳聲 筒。2008年11月,當世界其他地區(qū)在金融風暴襲擊下一片委靡時,群星閃耀的迪奧展在尤倫斯開幕。接下來的兩年,中心繼續(xù)在外來贊助的支持下開展活動:臺灣古董商為我們帶來了邱志杰的大型荒唐劇《破冰》;姿態(tài)帝張洹把汶川地震中毀壞的火車開進展廳(他的《希望隧道》榮獲今年的金酸莓獎)。
但無論UCCA承受了多少批評,這個機構從來不應被寄予過高期望。一個真正的當代藝術機構應該是一座開明的城市送給市民的自然饋贈,而不是某個財力雄厚的外部人士秉著善意關懷,就像在孟加拉建一座孤兒學校那樣說建立就能建立起來的。北京以及整個中國在上世紀90年代和新世紀初期都一直腳踩第一世界/第三世界兩邊。如今,我們對此也許不應感到驚訝:此類慈善姿態(tài),不管本意多好,已經(jīng)沒有必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