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第三次滾起來的時候，茶已經(jīng)淡了。窗外暮色漸厚，落在陳坤臉上的光線也漸漸暗下去，他的臉部輪廓模糊起來，但我仍能見到他眼睛里的微光。
“我一直在和自己的缺點對峙。”他說。
陳坤認為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一個什么都可以分享的階段。事實上，他一直試圖呈現(xiàn)自我最真實的狀態(tài)，只是各種關(guān)注的放大和夸張，反而讓他仿佛身處真空的舞臺，舉手投足都充滿了戲劇化的起伏。他從來不想、至少不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他的焦灼、他的驕狂、他的迷惘、他的松弛、他的頹喪都曾分階段出現(xiàn)在旁人的觀察里。他用來形容自己的詞語直接、狠、準，他超乎常人的敏感度，讓他從旁人的總結(jié)和歸納中觀照到真相之前，心里早已有了更明晰的判斷。
陳坤近幾年的作品產(chǎn)量不高，并不算成功的《鐘馗伏魔》后是叫好叫座的《鬼吹燈之尋龍訣》，他因此重新摸索了一番失意和得意之間的平衡點，并且梳理了自信的因果。電影《火鍋英雄》讓他回到了闊別許久的重慶，重拾并擁抱了陌生的熟悉感。在過去的5年里他一直在做“行走的力量”，出發(fā)，離開，在遠方未知的自然里尋找欣喜的出發(fā)點，與熟悉的地理和心理拉開距離，重新審視一些答案暫不明晰的問題。這一次，他轉(zhuǎn)過身去，回到起點，試圖用一種與時俱進的視角去提煉那些過程的意義。
他早已不再是那個被自己形容為“孤僻、自卑、傲慢、懷疑”的少年，但偶爾又會和他狹路相逢。許多人在創(chuàng)作時默默秉承了這樣一條原則：重獲過去，或者阻止現(xiàn)在的流逝。對陳坤而言，他終于借由創(chuàng)作和過去，和家鄉(xiāng)和解。他像是在不斷推開一扇扇不同考場的門，他想忘記安全的規(guī)則，放下經(jīng)驗，放下害怕，因忐忑而喜悅，因變化而重生。
鄉(xiāng)音的痕跡
導演楊慶為《火鍋英雄》的劇本準備了3年。從一開始陳坤就是他的最佳人選，因為覺得他身上“有傲骨，不容易妥協(xié)”，和角色劉波那種“內(nèi)心對自己有極高要求，把尊嚴看得比命還重”的氣質(zhì)特別吻合。第一年和第二年楊慶都被拒絕了，“我明白為什么，其實我自己都覺得，那時的劇本還不夠好?！?/p>
這倒是讓楊慶更加肯定自己的眼光和陳坤的品位。兩人同是重慶人，“擅長苦中作樂，有股勁兒”，又都是水瓶座，“對世界沒有安全感，挑選同伴極其謹慎，但一旦接納就非常恒定，”許多自然生發(fā)的默契，有時會讓彼此都嚇一跳。電影拍攝過半的時候，陳坤對楊慶說覺得自己狀態(tài)有點兒松懈，“他說的是自己，但我馬上明白，這個狀態(tài)不止于他，也不止于我，而是整個團隊的問題?！彼麄兡軓谋舜宋凑f出口的字句中準確地找到暗碼，并且舉一反三。雖然楊慶覺得秦昊、白百何等其他幾位主演各屬“獨一無二的人選”，但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讓他和陳坤在創(chuàng)作中更有共鳴，“我們都不是出生在有優(yōu)越感的家庭中的孩子，只是我可能比他快樂一些?！?/p>
少年時那些帶著苦澀的過往，比如父母離異后父親的缺席，寒夜里疾走三分鐘才能到達的公共廁所，在街頭被惡意的同伴撕裂的襯衫，半工半讀的奔波……這些記憶對他的影響，至少用陳坤自己的話來說，已經(jīng)微乎其微，但它們一直都在那兒?！痘疱佊⑿邸分杏幸荒?，陳坤需要從下水道上爬過一條漫長的路，“我趴在那兒，聞到下水道反上來的臭味，我突然明白，原來這就是我小時候的味道?！彼洃浿械闹貞c，是一個比真實的重慶更不具吸引力的地方，而他已經(jīng)離開那兒很久了。19歲到北京上學后他開始學習用普通話說臺詞，練習前后鼻音的規(guī)范，在另一個轟轟烈烈代表夢想的地方，他有意無意地想隱藏和忘記生活留下的缺口，包括抹去鄉(xiāng)音的痕跡。
《火鍋英雄》是一個發(fā)生在重慶的故事，楊慶理所當然地認為臺詞應該用重慶方言來念。剛回重慶時，陳坤感到了和母語久別的隔閡，“說不標準，也不習慣”，但兩天后，日積月累沁入身體里的回憶便蘇醒了過來，如魚入水，“整個血液都暢通了”。在那些越過思考瞬間的直覺反應中，他通過語言體會到了一種久違的暢快淋漓：下意識的重音，心領神會的言外之意，隱藏在潛意識中的靈性，“我不需要刻意去學什么，還能在上面加花。”
進入角色前，陳坤心里常常會涌起一種恐慌。演鐘馗前他感到緊張，那是他少年時就崇拜的偶像，大大小小的畫像都不知描過多少幅，加上之前蟄伏了整整兩年，“憋著的那股勁兒都使了出來”，自己也覺得有些用力過猛。演胡八一前他感到恐慌，人人心中有個胡八一，他巨大的年齡跨度、豐富的情感層次、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以及與他本人相去甚遠的性格，都讓他覺得遇上了“最難的角色”。而演對手戲的是黃渤，同一撥里他最喜歡的男演員，“第一次合作也不知道他的表演節(jié)奏，我會不會拖了后腿？”他一度壓力大到猛掉頭發(fā)。
但他期待那種不安感，“這樣我才有進步”。他認定自己和那些天才型的演員起跑線不同，與他合作過3部電影的導演陳國富也說，陳坤更多是靠修煉和苦功在向前走?！拔蚁嘈琶總€人通過幾萬個小時的不懈努力，表面上總會有進步，但最重要的是你潛意識里的那個開關(guān)要被擰開，就是要‘開竅’。表演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工具，而是外延出來最重要的表達方式。只有最真實的表演才是無敵的，因為它不可復制?！?/p>
這一次，語言的先行幫他“順利通了許多關(guān)”，“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我有百分之七八十是靠語言完成了這個角色，重慶話讓我更準確細膩地表達對表演的理解深度?！倍@種感性上的連接，讓他在扮演劉波時格外從容。陳坤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準備翔實的人物小傳，“我現(xiàn)在心理的開放和成熟度對他會有不同的理解”。電影講述的是幾個中學老同學陰差陽錯在財富中心搶劫案里重逢的故事，劉波用自我的犧牲去換取一份情義，陳坤看到的是這背后他如何戰(zhàn)勝了狹隘和自私。“我知道自己自私，所以演的時候才會故意演得很無私。我不是在假設，而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他覺得，這是“理解了一個層面再回到具體問題”的表現(xiàn)。
自私的能量
“自私”是我們每個個體里的基因，而這卻成了陳坤與自己辯論良久的課題，自我覺察與天性欲望的對立，近乎一種左右手的互搏。
“一切都有一個因。我小時候就明白，人們的狹隘源自于自私，如果本體不面對它并且接受它，我們做不了現(xiàn)在的事情。自私的表現(xiàn)是，我好，我就特別膨脹，我不好，我就特別沮喪，別人好，我就嫉妒?！弊运胶妥詯壑g有交叉有背離，他常常自省，自私是個不光彩的狀態(tài)，“我已經(jīng)得到老天的恩賜，躺著過一輩子都會過得不錯，為什么不能為別人多做一些事情，而凡事先要算計自己得到了多少？”
他以已經(jīng)堅持到第六年的“行走的力量”為例，組織這個公益項目的初衷是為了幫助更多的年輕人在行走中安靜下來，與內(nèi)心對話，他也借此警醒自己不要被野心和欲望牽著前進。
演員這個職業(yè)給他帶來一個益處，“我可以站在另一個人的角度來看問題，也覺察到自己所受限的框架?！彼⒉幌氚选白运健迸懦鉃樽约旱慕^對對立面，或者說，在無法做到超然的前提下，在解決它的過程中將其轉(zhuǎn)變?yōu)橐环N能量。今年年初陳坤又發(fā)起了“狂禪”音樂會，那是個極具概念性的活動，取意自“禪于心，狂于形”，倡導直接的體驗而非被告知的經(jīng)驗，簡而言之，就是為年輕藝術(shù)家們打造一個更自由、包容、多元化的平臺，不為征服觀眾，只為分享。“以我現(xiàn)在的能力去做點兒對別人有益的事情，我也會得到許多回饋?？梢悦榔涿簧鐣熑胃?，其實就是在練自己的心?！辈皇菦]有更簡單直接的助人方式，“如果我賺三千萬再捐三千萬，不是更轟動嗎？可是那只能滋養(yǎng)更加傲慢和虛榮的心態(tài)。”
第一場音樂會他請來了選秀出身的白舉綱、獨立搖滾樂隊后海大鯊魚等背景截然不同的音樂人，演出之外，現(xiàn)場還展出他們的多媒體、攝影等作品?！翱穸U”尚處試水階段，未完全成型，他興奮地向團隊傾吐了一堆“拍腦袋”的想法：搖滾可以躺著聽嗎？到場的聽眾可以戴上眼罩，純粹感受音樂而不是忙著拍照留影嗎？很“躁”的搖滾樂可以搭配用經(jīng)文和曼陀羅組成的背景畫面嗎？暫且不論它們是否會流于形式，他就是想要天馬行空地探索一些新的方式?！巴瑯拥臅r間，沒有用來賺錢，而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還會有連鎖的蝴蝶效應……那就做吧，不用想太遠?！?/p>
團隊的工作人員說，往后一年的場地、媒體支持等都不是問題，現(xiàn)階段對“狂禪”而言最重要的是定下基調(diào)。陳坤在“行走的力量”中積累的不僅是大型項目操作的經(jīng)驗，他變得更周到，也更懂得照顧他人的情緒?！靶凶摺庇幸豁棁栏竦摹敖Z”規(guī)則，在第一年時，甚至有參與的大學生因為無法遵守而和陳坤爭辯起來，他們覺得這像是在作秀。陳坤在身體力行地讓他們明白這項規(guī)則的意義之外，也逐漸不那么堅持，他開始意識到，雖然自己熱切地想分享這種修行方式，但不一定所有人都從中頓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開始逆向思考這句話的意義。
在團隊看來，陳坤現(xiàn)在的心態(tài)，是“只想提供一個機會，希望參與者帶著純粹的愿望去體會，個人的感受留在心中或者用于將來的生活就好，不一定需要分享”，只要能保證項目的核心價值，他也在試著做微調(diào)，“他知道人的改變不在一朝一夕，所以沒有訴求?！?/p>
唯一的孤獨
“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曾是早幾年間陳坤滿懷憧憬的目標，他現(xiàn)在卻很少再提。“以前脆弱，需要一個口號來引領，現(xiàn)在長大了。我依然有我的夢想，只是這個夢想變得更深了，不需要拿出來說。”
今年他40歲。他算過，再往后去，最好的黃金年紀大概是十年，每年拍兩部戲，一共也就二十部的量?！半y道不應該珍惜嗎？當然要成為最好的演員才對得起我的一生——如果這一生沒有一件事做到過最好，我為什么要活著？”
“最好”的衡量參照是他自己?！拔也皇菫榱撕蛣e人比較才活的，這樣會落入一個圈套——別人好了我該追，別人不好了我該清醒嗎？你在追求的道路必然是你自己挑的，該考慮的是過的每一天、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對得起自己的努力?！甭L路，只有自己把握方向，會不會覺得孤獨？“這是人生的本質(zhì)。但真正跟我們有關(guān)系的只有我們自己，我要活出獨特的一生，獨特就意味著唯一，每個人都是唯一的，所以從這個層面而言沒有孤獨?！?/p>
成為演員有陰差陽錯的成分，他一直試圖找到與這種身份恰如其分的相處方式：它既可以讓人浮夸流于表皮，“討口飯吃”，也可以塑造出藝術(shù)家。他覺得這個從事了十幾年的職業(yè)像一個考場，隨時存在，隨時在變化，充滿了未知。“這反而讓人很喜悅。為了安全，我們往往靠經(jīng)驗行事，尋找規(guī)則，可在流動的變化中，規(guī)則是沒有力量的?！?/p>
拍完《像霧像雨又像風》之后，他用片酬去了次歐洲，卻發(fā)現(xiàn)在斯德哥爾摩學院學習設計的夢想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最現(xiàn)實的問題，是他沒有足夠的錢。拍完《金粉世家》后他大紅大紫，接連為自己為家人買了好幾套房子，他卻有一種在路上偷拾到巨款的恐慌。他在兩種落差的交錯中扭曲出一種強烈的眩暈感，無所適從，進退兩難，誠惶誠恐。每當邁上一個新的高階時，他都會選擇暫停：2003年《金粉世家》后他放了長假，2008年《畫皮》之后他停了8個月，到2012年《畫皮2》票房創(chuàng)下華語電影紀錄后，3個月里他的片酬翻了一倍，遞來的劇本都附言“你愛怎么改就怎么改”，他覺得好像被泡沫堆到了頂峰，于是休整了兩年。
“我選擇停下來是因為不想聽到太多夸張的贊美。演員這個職業(yè)因繁華而起，所以會有泡沫和灰塵，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被那些東西遮住了眼睛?！彼X得如果對這個職業(yè)抱有真正的尊重，就要遵循兩點：一是不要太貪慕繁華，二是有平靜感?！熬褪且３忠环N清貧的內(nèi)心。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朝的你和明朝的他其實都是一樣的，歡呼和榮譽就像一盞射燈，有它的隨機性，只是這時僥幸照在你的身上而已。我們得到的東西一部分來自機緣和努力，但機緣也會落在別人的身上，所以既不要因為得到太多而迷失自己的狀態(tài)，也不要因為它離開后感到懊惱?！?/p>
前陣子他看了電影《丹麥女孩》，很好奇主演 Eddie Redmayne 付出了怎樣的勇氣去嘗試那樣一個角色?！拔覀兊某砷L很多時候受限于自己的框架。成為佛教徒后，我一直在努力打破框架，更希望有一天沒有框架。”他自覺現(xiàn)在還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理想的狀態(tài)是，我可以真正地放松，全然專注地投入當下，不設任何標簽。歸根到底，仍然是這幾個問題：我這一輩子該怎么活，我到底從何而來，又該往何處去?！?/p>
這些形而上的問題他還沒有想明白結(jié)果，“可我還肩負著一個責任，我兒子14歲了，我不知道傳遞給他的是什么?！彼M力把每個階段自己心里的真實感受分享給兒子，并掂量自己在那個年紀時可能理解的程度。他曾在兒子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雙新鞋，問起來，兒子一臉緊張和不自在——他不好意思開口向陳坤要錢，是向別人借、想辦法湊錢買來的?！拔腋嬖V他，一切來自于你想要這雙鞋的念頭，但你可以選擇更坦然的方式。我試圖從根源上讓他理解結(jié)果的由來，更多用誘導而不是討論的方式推動他成長?！?/p>
真實、坦然并保持一定的覺察，提醒自己在有限的時間里做更多的嘗試，讓陳坤對之后的角色選擇也有了更開放的心態(tài)。在這個影視市場蓬勃巨變的時代里，所有以往的經(jīng)驗似乎都已經(jīng)不再適用，“既然外在環(huán)境有那么多變化，我也不如讓自己亂七八糟一點兒。我要解決的是我的害怕，以前不敢做的，現(xiàn)在不妨就嘗試一下。”他覺得沒有所謂的對和錯，“我接受的是巧合和無常的存在，該努力的還是繼續(xù)努力，但在一切變化中，遇到什么，便是什么。”
